第199章 能屈能伸

他又道:“公冶家主对这一带,恐怕熟悉犹胜在下罢?”

公冶扶苏道:“在下也只于六七年前到过蜀中,在官府中亦见过一二位隐世宗弟子,俱都是淡泊超逸,隐晦藏拙之辈,却不像方才那位女子这般的排场和气度。她只一人按剑而立,便有万夫莫撼之感,又深明时势,熟知进退。若在建章,也只有上官大小姐和裴大小姐二位,有如此的气势。”

烈长空闻言知意,皱眉道:“莫非是隐世宗近些年竟转了门风,变得积极入世起来?”

车厢中的顾逸微阖双目,片刻后睁开眼睛,肯定地道:“隐世宗必有大变故。”

烈长空闻此,便料得此行绝无那般顺利,皱眉道:“主人身体如何了?若隐世宗本就不平静,主人以此刻状态前去,怕是会有危险。”

顾逸淡然道:“并无大碍。”同时向阿秋看了一眼。

大约因为她在身边的缘故,他心绪性情反而倒是一直很平静,不似从前怪异反复,记忆断裂。

只是……也因她在身边,时不时便有某一方面的躁动。

此中情形,当然是不足以为烈长空道的了。

烈长空却深知顾逸的性情,即便是再大的事亦只会说是无事。想了想,只得试探着问道:“主人的功夫,都还在么?”

顾逸的回答很简洁:“在。”

个中之意,却只有他们二人明白。

顾逸所修功法不能动情,武功还在,那即是说他并未动情。

但顾逸自家知自家事,不动情,并不意味着无欲。

公冶扶苏打破岑寂,笑道:“即便有变故,厉宗主既未求援于少师,应并不怎样险难,我们只是去找出化神丹的炼法,不是去平人家的门派,应该怎样都不会太过为难。”

又道:“莫要看此刻地势险峻,深山大泽,瘴气密布,待到得首府浣花城一带便是沃野千里,秀水明山。浣花城一带多丝织之业,织成的锦灿若云霞,亦多有莳花园圃,此刻正值花朝之节,女郎与花争奇斗艳,颇为可观。届时少师可带阿秋姑娘去逛逛。”

阿秋终究是女孩心性,听得公冶扶苏娓娓道来,双目已自亮起,道:“扶苏公子不愧游历万国,人情风土皆如数家珍。”

任何人若拥有公冶扶苏这般一个知情识趣善解人意的旅伴,都不会愁旅途寂寞的。

她方讲完这一句,已听得顾逸轻飘飘地道:“你届时哪里都别想去,在客栈里坐着等就是。”

阿秋刚提起来的兴头瞬时被一瓢冷水浇了下去,咕哝道:“我为何不能出去。”

顾逸反问道:“你有自保之力么?”

阿秋张口结舌。

顾逸虽然是这般说,但抵达浣花城客栈的第一日,公冶扶苏便笑道:“在下还要去城中我们的商行看看情况,有劳烈公子陪一趟。”

烈长空自然是想陪着顾逸,奈何公冶扶苏解释道,他身为家主,执掌公冶家产业牛耳之人,这般只身远道而来,身边连个跟的人俱无,恐怕会令当地商行的人轻视。若过分些,起谋财害命之心都有可能。

但如有烈长空这般剽悍好手,只需往旁一站,毋庸言语便能说明实力。

顾逸只略一沉吟,便即同意,全然不顾一旁的烈长空,嘴已经半张得几乎能塞下半个西瓜。

顾逸这是把他这位“天权御者”借出去,当作充场面的打手了?

公冶扶苏何等人精,一瞧便知他所思为何,他也全然不在意,笑道:“江湖救急,在外行走互相帮衬、给排面是常事,烈公子多出来几趟,习惯了便好。”掉头便将一脸懵懂的烈长空拉了便走。

此刻客栈这处风景明丽的房间之中,便只剩下顾逸和阿秋二人。

那两人一走,立时氛围便略觉尴尬,阿秋忽然想起,公冶扶苏方才只定了三间而不是四间上等客房,那意思便是让她和顾逸一间。

实则公冶扶苏和烈长空两人本可以凑合一间,奈何万香国主公冶扶苏出门远游,省钱当然不是他最重要的诉求。他平日本就爱洁,起居都是美婢佳人侍奉,此刻要他和一个男人同居一室,这是但凡有条件便不可能的事。

由此可见,公冶扶苏这一路肯与烈长空同席而坐,不避风吹日晒,亦是十分地能屈能伸,能吃苦耐劳,并非一味矫情的公子哥了。

可是公冶扶苏但凡有条件,便不肯委屈自己,要独居一室。却是很能委屈旁人,竟要她与顾逸一室而居。

连烈长空这个赶车的车夫,都能独占一间,她堂堂少师传人,又是女子,却要和顾逸挤在一间里。

顾逸灰眸闪亮,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她的表情,没好气地道:“以你此刻的状态,若是独居一室,怕是半夜翻窗进来个毛贼,敲墙呼救都来不及。”

又道:“此地不比建章,外来人本来就少,我们这般进城,恐怕已引起本地人的注意。”他们这一行,的确是男俊女美,马车虽然已极尽简朴,但那两头拉车的马儿也不是凡俗之物,一望而知神骏。若有人盯上,恐怕首先要打的便是她这唯一女子的主意。

阿秋始知公冶扶苏如此安排,已是存了照顾她的心思,不由得讪讪然。

顾逸慢条斯理地道:“总共三间,若不愿与我同一间房,你自可挑选另外两间。要与长空一间,又或者与公冶家主一间,随便你。”

阿秋想到要对着一头黑线的烈长空沐浴更衣就寝,便觉那是无法想象的事。若与公冶扶苏一间,以他使唤惯人的做派,怕是要叫她伺候更衣沐浴梳洗,顺带捶腿敲背才对。

她讪讪然道:“我还是就在这里罢。”

其实这也是因如今的顾逸,并不似以往那般温和稳重,阿秋才会有顾虑。以往在金陵台,她亦常与顾逸共处一室,他在灯下批阅公文或者抚琴,她多半亦在一侧自己看书或者练功,亦从未觉得有何不便。

顾逸将她困窘迷惑的神情尽收眼底,那是一副明明写着“我只觉得有不对,又不清楚哪里不对”的神情。

他不动声色,只轻轻哼了一声,道:“不过现在,你不能在这里了。”

阿秋一时莫名其妙,几乎要跳起来道:“为何?”

难不成顾逸觉着她嫌弃他,于是索性先嫌弃她,要将她赶出去?

顾逸冷冷的眸子依然无甚情绪,道:“因为你要陪我出去一趟。我要在城中,去找隐世宗从前约定的传讯之地。”

一出客栈的大门,阿秋便倒吸了口冷气。

鳞次栉比的店铺,摩肩擦踵的游人,比之建章西市亦不遑多让。而众多着彩裙翩跹如蝶,头戴包巾的蛮族女子行于灯市之下,更形成独特的美丽风景。

顾逸此刻形相特异,为免引人注目以斗笠面纱遮去容貌与长发,而他也是一踏出门来,似便略略停了一滞。

那客栈伙计已知二人是外地人,见他们情状,便知他们必然是初来乍到,不熟悉此地情况,遂笑道:“客官是要上哪里去?若说得出地名,小的可为指明路途。”

阿秋静待顾逸说出隐世宗在浣花城的落脚之地,谁知顾逸却问道:“二十年前,我记得此地有一天工坊,所造织锦颇为生动,不知此刻是否还在,又在哪里?”

客栈伙计笑道:“天工坊如今还在,却是郡守孟家之人主持,寻常人千金亦不能易一匹锦。它如今织坊在城东浣花溪畔,倒不甚远,公子若要去看,走走半个时辰可到。”

顾逸嗯了一声,又道:“我闻本地花卉品种极多,请问最大的花圃在何处?”

伙计道:“那也是孟家的产业‘天香圃’,最有名的是芍药,牡丹,芙蓉这三样,各色各样,千姿百态,它的花圃与织锦工坊相距并不远,仅隔一溪,公子过去了便能都看到。”

顾逸闻得此言,皱眉道:“历来官不可与民争利,这孟家既是郡守,为何却垄断了本地两个最大的产业?”

那伙计原本笑容满面,此刻便有些尴尬。瞧着顾逸和阿秋的衣饰容貌,心知这两人来得尴尬,多半是京城来的人,只得干笑着语焉不详地道:“这个,一方水土一方人物,客官今后到地方上多看看,便自然明白了。”

阿秋却是从前行走江湖惯了的,一看伙计脸色,便知不妙,这孟家恐怕是本地一霸,伙计不欲口舌惹事。而他们只对答了这几句,亦引来了店内不少人瞩目。她连忙一手拉住顾逸,道:“公子,我们去看花灯罢!”生恐他较真,急急便走。

以她此刻的身体之虚弱,顾逸要摆脱她这一抓自然是易如反掌,但顾逸却由得她将一只手牵在自己手心里,默然并不反抗。

直到走了大半截路,阿秋有些香汗淋漓了,才发觉自己一直抓着顾逸的手不放。她不由得汗颜,立即松去他的手。

顾逸被她松开之后,却并不收回,而是反手牵住她,声音亦柔和了不少,道:“累了么?”

阿秋向他一笑,却当真感觉颇有些吃力。这种体验,在她之前固是从未有过。

她从前穿梁过瓦,来去如风,何曾经历过走两步路都要喘气的状况。

即便失去武功那时,精力元气之强盛,耳聪目明处亦是远胜普通人,绝不是如今病恹恹的样子。

她才想说她不妨事,身子已然一轻,却是已被顾逸打横抱起。

即便浣花城人多杂处,民风开放,男女不拘形迹,但如顾逸这般公然抱着一个女子穿街过巷,亦是大胆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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