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被他这般抱着在大街上走,两旁的人流纷纷分开让出去路,更不时有人投来瞩目眼神。
她一生从未这般引人注目过,若说有上一次,那还是初次和南朝第一美女上官玗琪并肩行于宫内长街,但当时宫人侍女侍卫,不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断不如如今这般场面壮观。
她攀住顾逸肩头,低声道:“我,我还是自己下来走罢。这样不好。”
面纱之下顾逸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地响起:“有何不妥?”
阿秋双眸低垂,脸几乎藏到他怀里去,愁苦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般公然抱着我在街上走,多少……有碍观瞻。”
顾逸淡然道:“不会。因你生得美丽。”
他这所答非所问的回答,却令阿秋一时再说不出话来,猝不及防下两颊飞红,始又记起此种状态下的顾逸,的确会口不择言的。
他清醒时,从不曾称赞她容貌半句。顶多语重心长地道:“皮相者,小道而已。”
大街上人潮如涌,喧哗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叫卖声、说笑声、歌舞喧哗声中,阿秋却听见一线熟悉的鸾铃声,由远极近地传来,夹在众多特质各异的声线之中,却是特别清晰可感。
顾逸也已听到,即便透过面上重纱,阿秋亦可见到他锐利目光一闪而逝。
一道好听的男子声音在他们身侧响起,显得甚是彬彬有礼:“这位姑娘是否身体有碍,不便于行?听闻二位要去城东百花潭的‘天工坊’与‘天香圃’,在下恰好也要去那里,正可捎带二位一程。”
却是一辆青帷绣帘的马车,停在他们身畔。车内掀帘露出的,却是一位仪容周正,温文倜傥的青衫公子。这人的鬓边,插着一朵白中带粉的牡丹花,显得风流洒脱不拘。
顾逸道:“不必。”便自抱了阿秋,缓步往前而行。
历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他们是外地人,这位公子虽然看似无甚恶意,却是将他们方才在客栈所说的话句句留心收入耳中,此刻又跟了他们来,必是有心之人。
以顾逸作风,绝不愿没事找事,与这种人兜搭。
谁知那位公子大庭广众之下被这般拒绝,却毫不动气,反是驱车缓缓跟随,极尽诚意地道:“这绫锦与名花,都是本郡素有声名的特产,但两位是素未谋面的外乡人,这般突然上门去,恐怕工坊园圃那些织工花农,未必识得贵人,不但不肯将上好货色出示,反有冲撞,如此多为不美。”
阿秋伏在顾逸肩头,心知这公子虽不无暗藏威胁之意,说的却又是实话。历来地方帮会、商行各有其势力眼目,如自己与顾逸这般明晃晃的上门去,那些底下主事之人判不清他们来头,又未知善恶,恐怕多半希望将他们迅速礼送出去,而绝不会由着他们闲逛瞎看。
但即便如此,顾逸也绝不会这般就接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好意,而她自己当年行走江湖时,也不会这般随意。
那位公子说着,却径自掀帘从车中跳下来,长身玉立于当街道:“两位出来游玩,图的便是个好心情,何必为这些琐事受影响。若担心受在下的恩惠,须受一路盘诘求问,恰好在下也是不爱应酬之人,此车相借,在下自行回去便可。”
他又带笑道:“说到底,借车小事而已,在下亦不指望藉此能收买得动两位。只不过顺手行个方便,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修德,常出门在外的人都是这般。”
阿秋却发觉,他表面毕恭毕敬,诚意拳拳,眼风到处,却向着她身上不动声色地瞥了好几眼。
但这亦说不上冒犯,因为二人之中,顾逸不露面目,若要察言观色揣测来意,对方便只能看她。且她也知自己美丽逾于常人,即便在这满街的游女之中,亦算出挑,对方好奇下多看几眼,并不算特别。
阿秋自问,若是自己只身行走江湖,遇上此事,必然敬谢不敏,无论对方多么热情。皆因对方愈是热情,往往愈有问题。而她当年本领虽强,出外都是为了执行任务,在他人地头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孰料顾逸却顿住脚步,似是打量了对方一眼,生硬地道:“那便多谢。”更不推辞,抱起她便低头上车。
马车便自向前驶去,那公子却立在原地,微笑道:“二位届时只须报上我‘小孟尝’孟珏之名,工坊和园圃的人自会热情接待,在下便不去碍眼了。”
这人未免也太周到,为了防着阿秋和顾逸受他恩惠尴尬,索性自己都不去了。
阿秋听得他“小孟尝”之名,既诧异又有“原来如此”的感受,心想这人倒是仗义风流兼具,无愧乎“小孟尝”之名。却仍有些不妥,低声向顾逸耳边道:“你先是不愿的,为何又肯上他的车呢?”
原来顾逸弯腰进入车中,却并未将她放下。她这时贴在他耳边说话,虽隔着面纱,气息却也吹拂过来。阿秋只感到顾逸身体一僵,他随即若无其事坐好,亦贴向她耳畔道:“若真抱你一路,我的腰会累的。”
丝丝热息吹入她耳中,阿秋登时大窘,方知自己方才贴在他耳边说话,顾逸的感受究竟是如何。
她立刻也学他一般,想要正襟坐好,却醒觉她怎样坐都是坐不好的。
——毕竟她坐的地方,是他膝上。
她此刻已牢记在他身上便不可乱动的规矩,轻声道:“坐我还是可以自己坐的。”
顾逸轻哼了一声,却依她所言,将她放下,自己坐于她对面,口中凉凉道:“若此刻有一支箭射过来,贯穿车窗,又若我未能接住,那可不能怪我。”
阿秋自己是刺者出身,对于这类暗杀偷袭的行规熟悉得很,左右一斟酌,心知若真如他所说的情形发生,自己断然接不住箭,亦没有闪避的身法速度,非得中箭不可。而若顾逸抱着她,行动闪避与她一体,要快捷多了,故此,小心翼翼地道:“那还是有劳你,抱着我罢。”
谁知顾逸端坐文风不动,便似没有听见一般。
阿秋只得再大声些道:“顾逸,你过来抱我。”
顾逸丝毫不为所动,道:“你能自己坐,难道不能自己走过来不成?”
阿秋这才恍然记起,先前顾逸抱她是担心她累着,她自己却并不是瘫的。只是不知为何对着顾逸,自己竟似呆笨了不少,立刻讪讪然道:“我自己过来。”
她还未挪动身体过来,想是帘子外那车夫也终于听不下去了,笑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我浣花城大郡治下向来富庶平靖,又有隐世宗门人仗义行侠,此刻闹市长街游人如堵,哪里就有什么盗贼刀箭了,这位公子说话也太吓唬人了些。”
阿秋这才醒觉顾逸原是诓她,而这计策对一般人也不管用,唯有自己是刺者出身,才听得入情入理入耳,动了一半的身子僵在原地,进不是退也不是,怒道:“顾逸!”
下一瞬她整个人已被提到他怀里,隔着面纱亦可见顾逸目中精光闪烁,似笑非笑,吐气在她耳畔道:“别叫得这般大声,人家还不知我对你做了什么。”
阿秋且羞且愤,她向来嘴上好强,不由得顶嘴道:“你能做什么?”
话音刚落,她立刻感到一股危险之感扑面而来。车中暗流涌动,氛围登时变得十分古怪。
良久,顾逸沉声道:“你是在激我么?”这一句话里,他的声音亦透着平日没有的奇异喑哑。
阿秋闻言便打了个哆嗦,立即地道:“不敢,不敢。”趁机将身子从他身上挪开,坐到离他大约三尺之处。
顾逸倒也没有再将她提回来,只是冷哼道:“你还算识时务。”
不知为何,阿秋总觉得这般对着顾逸,属实是极为危险之事。她是见过顾逸在地室里的百无禁忌口不择言的,自己此刻完全没有自保之力,终究有些害怕。不由得望向窗外,想着怎样找个话题打岔才好。
顾逸却一直一言不发,宛如泥塑木雕。但阿秋却辨认得出来,他的呼吸较之平日,略有些急促。而他亦似在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阿秋忍不住道:“你方才定然是骗我的。”
面纱下顾逸纹丝不动地道:“你问的是哪一句?”
阿秋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少师顾逸从前素有金口玉言,从不撒谎的名声,现下可好,敢情他上车以来,对她说的话就没几句是真的。
她大声地道:“你说你腰累那一句!”
顾逸意味深长地道:“我可没说我腰累。我的腰好得很。”
阿秋醒觉又被他绕了进去,她到此刻才意识到一件事:
从前只觉得顾逸沉默寡言,能少说一句,绝不会多说一句。可是他若真开口,当真是句句金句,想不着他的道儿,很难。
她决定不再与他斗法,因心知肚明很可能斗不过,忍气吞声地低声道:“你会愿意上这小孟尝的车,当然不会是因为……你抱不动我。”
顾逸双眸闪过锐利光彩,道:“因为他姓孟。”
阿秋此刻,才看清楚门口挂着的绣帘,那上面以丝线提花嵌绣,十分精美,而其上以银丝绣着一个斗方大的“孟”字。
她心中倏地想起一事,问道:“那客栈伙计说了,‘天工坊’和‘天香圃’都是郡守孟家的产业,所以这小孟尝孟珏,大有可能就是孟家的人,而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他家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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