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却做了个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方才对答时,顾逸的剑便一直指在她喉间一二寸处,间或因顾逸心绪激荡,偶有偏离,但始终不离要害。
而萧羽此刻忽然低头,就那么撞了上去。
在阿秋的惊呼声中,顾逸瞬时收剑,但已有血花一溅而起。
顾逸收剑得及时,并未伤到萧羽要害,但她已颓然坐地,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道:“现在想来,师父是被我害的。”
阿秋惊诧道:“被你所害?你为何要害你自己的师父?”
萧羽木然道:“我本为兰陵萧氏的嫡长女,亦早有婚约在身,但自从得列师尊门墙,便再无回去北都之意。被立为隐世宗首徒之后,更是绝了世俗之心,只想永远留在宗门,守护……宗门。”她说至此处,略略一顿。
阿秋不知她何意,只望她接着往下说。
萧羽续道:“可一年之前,我家中来人,倒并未说我什么,只是半开玩笑地提出要与师父打个赌,若师父胜了,我便可留在隐世宗,随自己心意而活;但若师父败了,我便要随他下山回家去。”
她说得简略,没说的却是,对方同时还带来了金凤明珠、白玉梳篦、大红喜服……那是整整二十抬的聘礼,是她的未婚夫家,北羌宁王府邸送来萧家之物。
此外还有高昌玉璧一双,夜明珠数斛,北羌良驹十余匹,号称是萧家送于厉无咎的谢师礼,多谢这些年栽培云云。
来的人说得虽然轻描淡写,唇角似永远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但任谁也知礼无好礼,宴无好宴。
武林中若非至交良朋,忽送重礼,要么买人头要么买人命,要么买的便是,请君勿再纠缠他家之人。
顾逸沉声道:“有人上隐世宗来这般挑衅厉宗主,为何风声竟未传出,以至连我全不知情?”
阿秋知顾逸所虑并非没有缘由,隐世宗亦是百年门户,有人如此上门欺辱,岂会不传扬开去?
萧羽局促地道:“这却是我家中,和师父两方面都决定尽量不予声张,皆因此事终究只是一名弟子的家事,闹得人人皆知,未免有失轻重。”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家中特意带宁王府的聘礼来逼她下山,又那般地以重礼明褒暗贬羞辱厉无咎,却是因家中的长辈,已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是以这般不动声色,要切断她的念想。
厉无咎当然不是怕事之人,亦不会由人这般挑衅。但此事要害,却在于她的心意。厉无咎何等云淡风轻洒脱闲逸之人,自然不会扣着一名弟子,不许她回家去。
于是,便有了那一夜,大宛山中,明月坳内的师徒对答。
“吾徒意下如何,可对我讲明。”
直到此刻,她依然清楚记得,师父一向清澈湛然的眼,那般若有深意的凝视她。
对着那般的眼神,一向敢作敢当的她没来由地生起惧怕,怕的是下一瞬,那眼神便会转作淡漠,教她收拾行装,快快离开宗门去,不要惹这些权贵来坏了此地的清净。
她登时跪了下去,叩首道:“弟子绝不愿离开宗门。”她踌躇半晌,决意将话讲得更加清楚些:“弟子更不想做家族联姻的工具,弟子讨厌那些困于闺房和朝堂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只想像师父这般,光风霁月、写意逍遥的度过一生。”
她知自己若将主张讲明白,师父,是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师父虽然洒脱淡泊,却绝非没有担当的人。
师父却喟然长叹一声,有些寂寥地瞧向空中明月,道:“但你终究是父母所生所养,如违逆父母,亦是不孝,我虽不惧流言蜚语,但人行走世间,始终无法离开伦理与世人论断而独立存在。”
是,若隐世宗首徒,未来掌门,竟是一个公然违逆父母的不孝女,而师门亦刻意纵容包庇,她的前途,和隐世宗于世间的声名,都教放到哪里去?
何况她自己知自己事,她的罪孽,亦何止不孝这一条。
她的心直沉了下去。
从前不觉得,此刻方觉大宛山外的金粉世界,于她简直犹如噩梦。高堂华屋下无尽的算计,还有北宁王府里皮笑肉不笑,等着她用一生去粉饰和敷衍的未来,她可以做得很好,但她不想做。
只因厉无咎令她知道,有一种活法是返朴归真,自如平淡。
厉无咎的眸子忽然亮起,他轻声道:“其实吾徒既不愿下山,师父当然有的是方法和手段,叫萧家不敢废话半个字。”
顾逸听至此处,微哂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厉无咎。”
阿秋心想,厉无咎与顾逸是好友,即便淡泊宁静,也不会是初出江湖的三岁孩童。有很多事不须讲明面上的礼义道理,以江湖手段亦可私下解决。
但星空之下,厉无咎眼中的亮光旋即隐没,他叹道:“只是,我问心有愧,这些手段便再使不出来。”
萧羽不明所以地望向师尊,但厉无咎却避开了她的眼光。他只道:“明日,你让那人上山来,无论他提何条件,着他划下道儿,我接便是。”
一时间,顾逸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只喃喃重复那四个字“问心有愧。”
阿秋问道:“后来那人划出了什么道儿,竟能逼得厉宗主入生死关?这等于是逼他自杀了。”
萧羽眼泪夺目而出,道:“我那时并不知道,竟是如此。”
负手上山的那人青衫秀颀,英俊风流。他之前已放出话来,隐世宗若不出面解决这事,二十抬聘礼和谢师礼都在浣花城中大街上摆着,萧家的姑娘一日不下山,这层层叠叠的重礼就一日不会收起,好教天下人得知隐世宗厉宗主的作为——总之就是拐了人家女儿,不让回家成亲。本地郡守因与隐世宗向有来往交情,浣花城中亦有外门弟子,暂时拦阻了众人围观,只说是官府有押运物资到了,但瞒得了一时,自不能瞒一世。何况那人还没有真正使出手段来。
阿秋听得此处,终于忍不住插口问道:“你萧家入大宛山的这人,是否就是萧长安?”
萧羽凄然道:“正是。你们或许不知,长安在北羌王庭,自幼便有甘罗之称。他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而取城。他亦是……除我之外,父母最器重的子女。”
阿秋听至于此,却是说不出来的感觉,深觉自己对萧长安所知终究太少。
这个少年风度翩翩,似乎对谁都是那般平易可亲,混迹舞伎之中亦是毫无违和之处,谁想得到他小小年纪,手段便如此凌厉狠辣,竟能逼得厉无咎一代宗师,等若从此退出江湖。
她很想再问萧羽,萧长安此后又是为何去了京城,却知此事不宜此刻问。因比起厉无咎的生死,这反而目前不是大事了。
萧羽眼中涌出泪花,道:“长安当时,便对师尊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厉宗主卜筮之术,占尽天机,天下闻名。长安想与厉宗主打一个赌,若是厉宗主赢了,长安立即收拾车队带人离开,从此我萧家人不再踏进西南一步;若是输了,便请放还我姐姐,谢师礼照旧相送,今后隐世宗若有用得着萧家之处,但说一声便成。”
他这要求听起来可谓圆转周全,面面俱到,若赢了,萧羽依然可留在隐世宗做她的大师姐,一切照旧;若输了,则也只是领回萧羽,萧家依然会领隐世宗这个人情。
但当顾逸听得“厉宗主卜筮之术,占尽天机”这一句时,他忽然以手按住胸口,狂喷出一大口黑红色的血来,直教面纱之上,亦红了一大块。
阿秋大惊,急忙按掌在他背上,却才恍然想到自己伤尚未好,根本动用不了真气疗治他人,直急得鼻尖冒汗,却不知如何是好。
顾逸靠着阿秋,声音喑哑地颤声道:“难道你不知道……你师父他生平从不为人卜筮的吗?”
萧羽忆及师父生平,泪花盈睫,直到得此刻,方知自己对于师父,确实是了解得太少。
她自遇见厉无咎那一刻起,便由衷地信任他,心甘情愿跟随他……甚至于,愿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只愿守护于他门墙之下,但谈到对他的了解,确实又何尝比得上与他相知多年的顾逸。
顾逸咳嗽道:“厉无咎二十年前,便号称天机神算,但他从不为人卜筮,一因卜筮泄露天机,亦影响人间气运,二则也损耗占卜者本身的寿元。厉无咎他之所以选择栖于世外,令人难觅其踪,亦是为了躲避这些人世权力纷争!”
他以拳击于案上,喝道:“我入世之后,几乎不与他往来,亦是为了使他不要卷入我的事情!”
而阿秋见得顾逸以拳击案,已然彻底呆怔,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羽身为隐世宗首座弟子,一向坚毅沉稳,此刻亦终告全面崩溃,泣不成声道:“因此,是我害了他!若非因我,兰陵萧氏亦不会找上他!”
阿秋到得此刻,哪里还不知,此事可能从头到尾,皆是针对厉无咎的一场设计。大约从他遇见萧羽,并收她入门墙开始,便已经落在有心人的算计之中,而其目的,正是为了逼厉无咎必须出面,卜算一局天下气运。
而她想到另一件与之极为相似的事情,更是心中如坠地狱冰窟。
她之所以会留在顾逸身边,其情况与萧羽之于厉无咎,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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