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们忘了。

他这一问却是非同小可。

须知赵灵应现任百官文书之长兰台令,但在做兰台令之前,她还是皇帝的贴身亲卫“飞凤卫者”中的青鸾,对皇帝的切身安全有第一责任。难道就因为官职变了,所以宫中来了刺客这等大事,她也可以推诿忽略不去?

赵灵应登时为之语塞。她虽自幼生长于宫中,又得皇上宠任,但根基毕竟不是上官祐这等重臣所能比拟。上官祐此问,她实不能不答,亦不能随意砌词敷衍,否则必会失去上官祐的尊重。

君臣父子,臣之所以尽忠于君,至死方矣。怎可以因为高官厚禄,便爱惜己身,不肯赴君之难?

赵灵应美目闪动,正慎重思忖着开腔,公仪休已然“啪”的一声打开玉骨百花折扇,边扇边笑道:“原是仿佛听见些动静,但赵昭容当时正在找下官商议神獒营京郊纵马一案,我说此事须得请问过左相大人方可决定,”

他又续道:“这一来一往几句话的功夫,那声音便没有了,我们便忘记此事,各自归寮批阅公文,直到羽林军来搜寻,下官才想起有此一节。想必昭容亦是如此。”

人天生就有个特点,注意力只会放在与自己有关的事上。上官祐听得虽然自己不在场,但有事时公仪休仍需讨自己的示下,不由自主地神情便满意了几分。

又听得是神獒营的事,皱眉道:“大将军也该管管自己的家奴了。”

又向赵灵应道:“既是为公事疏忽,情有可原。少师未曾指名道姓说你,只往这布告栏贴了一纸,也算是给你颜面。人人都知少师不做遮遮掩掩之事,他既要点你失职,又不能暗地里私相授受传话,便只有如此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那张纸笺取了下来,随手便递给公仪休,道:“你且收好,你二人此刻便随我上朝,且看少师和皇上会说些什么。”

公仪休只得将那顾逸亲手所书的“不好”掖进衣袖,只觉得那大大的两字竟似在袖子里发烫,直烙得他坐立不宁,心神不安。

他心内暗自埋怨:这阿秋究竟在弄什么鬼,竟能将少师顾逸抬出来吓唬他。

因着辕门外耽搁,故此上官祐,公仪休、赵灵应三人到得朝上,便已经晚了片刻。

此时一殿之中文武百官咸集,但朝堂此刻,静得连檐下的铁马声响,殿外的铜漏滴水,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谢朗年约四十许,神情冷峻,眉间凝聚雷霆不发,冕旒流苏轻晃,显然是震怒到了极致。

白马将军司空照正单膝跪于殿前丹墀之下,想来三人进殿之前,司空照正在叙述昨晚事由始末情形。

金羽乌氅的顾逸少师一如往日立在皇帝身后,却是看不出喜怒。

公仪休一见这阵势,早已是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暗自惴惴,却不得不跟在上官祐身后,徐徐进至文臣队列之首。

司空照陈述完事情,最后歉然道:“微臣不才,若非少师及时赶到挡她那一击,微臣也拦不住她。为此,少师亦受了不轻的伤。”

公仪休此刻心中翻江倒海,苦不堪言。他想他总算知道师父为何五年前便已暗令他入仕为官,提前埋下这一伏笔了。原来是为了替这师妹收拾烂摊子啊!

于显阳殿顶与大统领司空照对决,于京城之巅夜发兰陵啸,刺伤少师顾逸。这三桩哪一件都够死一百回了。

而听在赵灵应耳中,又是另一番感受。她原本就在离显阳殿不远的尚书省值夜,理应及时赶到救援司空照,却并未现身,累得少师顾逸亲来狙击刺客,并因而受伤,因此,一向不管飞凤卫事务的顾逸,也忍不得了,才一大早写了张纸笺送到尚书省门前。

若是顾逸未曾受伤,按他以往作风,此事大会略过不提,而非这般明言其过。

上官祐为百官之首,最受人敬重,本想拿着那纸笺来问顾逸,同殿为臣,即便赵灵应有过失,怎可如此不给尚书省颜面,在堂堂尚书省大门外公然点评“不好”的。此刻他却决定忘记此事。

谢朗沉声道:“兰陵堂的刺者,竟而这般在宫中横行无忌,刺伤重臣,将这大衍皇宫禁地视作儿戏,来去自如。若放任不管,宫中人人危矣,诸位卿家有何提议?”

出乎他意料的是,往常他但有征询臣下意见,只要顾逸未流露反对意思,群臣都是争先恐后发表意见,生恐不为君主重视采纳。

可今次这一问,丹墀上下皆是哑然,当真是万马齐喑。

原因无他,兰陵堂自成名以来,向无人敢撄其锋。以往在各地,多取贪官污吏之首级,对官员来说也是凶名在外,防不胜防。但凡有做过外任的,都只盼着兰陵堂不要惦记到自己头上,没事绝不可能主动惦记兰陵堂。

只人人没有料到,兰陵刺者竟然夜犯宫中。

最爱发表意见的文官,本身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等需与凶徒劈面相逢亲身对面之事,委实地没有太多经验可以发表。

而一众武将,是惯了文臣们领先发言的。他们此刻即便有想法,亦多还在肚子里打草稿,以免发言不够有文采,不够堂皇,被文臣取笑为胸无点墨的莽夫。——武将,也是要面子,有自尊的。

谢朗见众人皆哑口无言,转向上官祐,沉声道:“左相,你来说。”

上官祐已愈不惑之龄,却是面如冠玉,风神隽朗——上官家族世代皆出美男子。他出列,并未像其他人般唯唯诺诺,而是拱手道:“臣以为,陛下要先问一句,兰陵刺者为何要进宫来行刺?其目的为何?”

他这一问看似无稽,却是溯本追源之问。

兰陵堂向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甘冒此大险进宫犯事?若说为谋刺君王,那为何这般大的目的,却只得一人,无其他人接应?且刺杀了天子,又于兰陵堂有何好处?

若是受他人雇佣,那这背后主使人又是谁?

这才是重点。

否则,就算今日将那刺者拿下,他日亦会有其他刺者不断来犯。就算是对付刺者,最好也是弄明白其来路,才能针对性的布局。

毕竟,如昨夜的“荆轲”那般来去自如的首席刺者,天底下亦没有几人。真正要提防起来,也许也并不是很难。毕竟刺客亦只是个人,而京师屯兵十数万,又有火驽重器,针对性的布防是可以极大减少风险的。

谢朗余怒未息,向司空照道:“左相此问,你来答。”

司空照行礼道:“是。”她琢磨了一下,依旧认真回答道:“依昨夜微臣所见,那刺者所取的方向,并不像是要去陛下就寝之殿。至于她来的目的,微臣也问过她,”

她努力地想想,道:“那刺客说,她只不过来走一转,既不杀人,也不越货。”

丹墀上下近三百人,陷入了深刻而长久的沉默中。

所以,兰陵刺者只是来散个步的。此事纯属误会,少师纯属于躺枪。

谢朗厉声道:“她既不是来杀人的,那为何最终刺伤了少师?”

司空照答道:“那是因为微臣要将她拿下,因此她才动手。”又犹豫道:“动手之时,自然是刀枪无眼的,也不会问对面是不是少师了。”这听上去,倒像是在为阿秋辩解一般了。

公仪休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已自在心中大致还原了事情的原貌。阿秋并非存心挑衅,而是被司空照从空截下,但他唯一不解的,就是以阿秋的“地隐”之术,如何会被在城下巡逻的司空照察觉端倪了。

阿秋若是藏起来,他虽身为“谪仙榜”上第三名“玉面留侯”,却也自问是找不到的。

他们师兄妹小时候便经常这般玩捉迷藏,他便未成功找到过一次。她连心跳呼吸皆可收缩至无形无影的境地。

谢朗面沉似水,转向武将之首,大司马大将军,手握十数万建章师的东光侯裴元礼,沉沉地道:“裴卿如何看?”

裴元礼言简意赅地道:“无论她目的为何,宫中需加强警戒安防。”

然后,起身出列,伏地叩拜道:“臣奏请恢复飞凤四卫之制,于世家、武林再选武艺出众之女子入宫。”

此语一出,朝堂震动,众臣均面面相觑。

当年飞凤四卫的设置,是因为新朝初定,各方局势不稳,若刺皇帝成功,则天下分分钟可以易主。

而功成后,飞凤四卫亦各自引退,或入为君妃如李岚修,或出为臣妇如穆华英,亦有如赵昭容般在尚书省理文事,也有仍执掌禁军机要如司空照。

但总之,不会像当初那般对于宫城安防警戒、至尊安危时时上心,那是因为情势不同,且职位既然不再是君主的贴身暗卫,主责也不在此了。

而此刻裴元礼提出重设飞凤四卫之议,满朝文武亦都再度陷入一片寂静。

大衍飞凤,是一个群雄逐鹿、武力争雄、血雨腥风的时代的标志。

裴元礼他,究竟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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