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礼再恳切道:“陛下身边,自然常有李宸妃、赵昭容随侍,且宫中有少师坐镇,本来便无须过于担忧。不过陛下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需为东宫着想。其实对于乱臣贼子来说,刺杀太子和刺杀陛下是一样的。且储君今后,亦需要有自己信任之人辅佐随侍。”
他以目光望向谢朗身后的顾逸,似发自肺腑之诚道:“少师当然是太子的第一辅政,但少师总只得一人一身,治天下还需忠心的臣工乐于尽命。”
顾逸只微一颔首,以表明对他所言并无芥蒂。
裴元礼的这番话,不知朝上有多少人能听懂其言外之意。但皇帝谢朗是听明白了。
上官祐和赵昭容皆不动声色,而公仪休也已明白他所言之义。
谢朗治国,除了依托顾逸以及谢氏宗族,此外便是当年的飞凤四卫。而太子将来莅临天下,亦需要如飞凤四卫般文武全才的班底,一是自小培养的信任与亲情,二是可以藉此厘定未来的政治势力格局。
就以目前而论,新飞凤四卫身后,要么代表江湖势力,要么代表一种朝廷势力。新四卫的入主,无疑会促进谢氏王朝的稳定延续。
那么对于刺者来说,刺杀了一个皇帝并不能改变政治格局,也就变得没有多大意义。且会引发各江湖门派和朝廷世家武林高手的全面反击。
这样,即便是兰陵堂,也需要考虑其行刺的代价和收益。
以最直接效益而论,新飞凤四卫的入主,对于江湖杀手刺客也无疑会极大增加威慑力。
最高明的戒备,是令对方根本不敢动动手的念头。
裴元礼此策,从各方面来说,均可谓是高瞻远瞩、深思熟虑。
御座之上的谢朗,却只眉头微颦,注视裴元礼片刻,最后道:“提出此策的,是否华英?”
华英者,即东光侯裴元礼的夫人,原名穆华英,乃前飞凤四卫中与“朱鹮”宸妃、“白鹤”司空照、“青鸾”赵昭容齐名的“玄鹄”,她曾为大衍最高司法机关廷尉之长,人称“素手阎罗”,乃本朝第一刑推鞫谳高手。
在飞凤协助少师顾逸平乱之时,在她主掌的诏狱又被京城人称为“天理狱”,指刑问推索竭尽无穷之下,一切是非细节无所遁形,而勾连亦翻天覆地推衍极广。当时无论重臣高官,皆闻“素手阎罗”之名而丧胆。
大约是见多了人性至暗之面,穆华英在乱定之后便不顾谢朗挽留,自动请辞,亦成为前飞凤四卫之中唯一一个不仕的。除了偶因身带东光侯夫人的诰命,按节礼须进宫朝见之外,几乎不见她露面。
裴元礼老成持重的面容却并不回避谢朗的目光,诚挚地道:“不瞒陛下,正是华英嘱臣向陛下传达。”
早年穆华英就极善见微知著,布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局。这方面,她的才能甚至不下于少师顾逸。
龙座之上,谢朗深深吁了一口气,再望向身后一侧的顾逸。
顾逸仍只是安静而立,并无任何反对之意。他其实这些年大多都是如此,沉默如山,任其他人发挥智见与才能,轻易不会否定。
他希望朝官能自成一个良好运作的体系,无论有他没他,天下为公。于盛世有治国之能,于乱世有平乱之策。
谢朗下定决心,目视裴元礼,沉声道:“既是华英之意,朕准了。”
此语一出,朝堂上下均震动悚然。
当年顾逸仗剑平天下,“金樽月落”、“银鞍白马”“生花妙笔”“素手阎罗”四美齐立殿前,簇拥新主,政出令行,可谓叱咤风云,惊艳一时。
大衍新一代飞凤的时代,即将来临。
谢朗再道:“飞凤卫职责为警卫东宫,护拥太子。名额四人,朕已定一人:东光侯、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与前廷尉穆华英之女:裴萸。众卿可有异议?”
众文武百官终于明白过来了一件事。
飞凤四卫是未来储君最信任的班底,亦是将来分掌军、政大权之人。若得太子爱重,也有可能会如宸妃般直入后宫,与皇家血脉永远相连。
裴元礼之议,在公是为皇宫的安全,君权的强盛与稳定。而在私,则是为了裴家与皇家的联系更近一步,最好血脉相连,一荣俱荣。
皇帝谢朗正是一开始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故此决定同意的同时,亦已决定投桃报李,许诺让他女儿裴萸进宫。
裴萸为三代军门之女,精通武艺,弓马熟娴,性情亦宽厚。加之父为大司马,母为前飞凤,自不会有人提出什么异议。
只是谢朗做出这决定之后,众臣便不由而同将目光转向了文臣之首的上官祐。
原因无他,只因人人皆知上官家族中,此刻便有一名容貌冠绝当世,武学更有惊人造诣的少女,这人早已在朝野心目中,被视为未来太子妃人选。
她便是当今左相上官祐的侄女上官玗琪,不仅被目为大衍年轻一代中的第一美女,亦向来被朝野上下视为可直追前朝文皇后遗风之人。
上官家乃江左百年士林之首,历代均有名士、贤相、淑女辈出,上官家族的女子更是几乎每一代均有人入后宫,从龙侍驾,前朝上官文皇后便是其中代表。
文皇后上官琰秀,曾是当年上官家最为得意的天之骄女,一笔书法惊世绝俗,令江左士族为之倾叹动容。
有的人如慧星过世,掠过长空之际,见者只会感叹,人生百年,再难见此风华。上官文皇后便是如此这般。她的陨落在某种程度上,是前朝覆亡的导火索。而在她殁后,整个王朝都陷入了对她的怀念与思忆之中。
即便是律己自严如新朝天子谢朗,恐怕亦未必能免。故而当他立太子谢迢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差使节持系黄丝穗的玉如意一柄,往赐上官氏这一代最出众的女儿。
虽未明言,但天子聘上官女为太子妃的心意已然暗示得很清楚。
早已过了做梦年纪的天子心中,亦仍隐藏着为新朝再造一位上官皇后的梦想,可见先文皇后在士族心目中的影响之大。
代表家族接下玉如意的人,便是上官玗琪。但上官家这一代的族长,同时也是当朝左相大人上官佑,回表称因上官玗琪修习剑道,正在禁地作一年闭关,无法亲诣宫中叩谢圣恩,天子圣眷美意,上官玗琪已遥领心受云云。
一句话,便是“不置可否”。
既未表态答应同意,又未明确拒绝。这便是流传于私底下的,上官玗琪是太子妃人选传言的来源。
而裴元礼送女儿入宫的用意,亦再明显不过。
那就是一个字:争。
无论是争未来的皇后之位,还是争未来天子身边要臣之位,那都是争。
而皇帝谢朗的目光,亦随着群臣望向了上官祐。
上一次赐玉如意,上官家的态度是不置可否,而这一次裴元礼已经主动提出送女儿入宫了,上官祐又将作何表示呢?
要知如上官家、裴家这样势均力敌、同等地位的门阀,入宫先后之别,就是位份尊卑之别。
裴家已亮出了要争的心意,上官家又将如何呢?
没有人料到的是,一向人情练达,老于世故的左相上官祐,却只是苦笑着洒然耸肩,道:“此事我还需回去问过玗琪,方能回复陛下。”
又歉然地道:“玗琪洒脱如天上行云,又乃上官家族第十九代家主,即便我这个叔父,亦不能代她做主,望陛下见谅。”
谢朗点头,道:“那就先替上官大小姐留下这个名额。其他人,可还有人选推荐?”
朝臣之中,除了少数新人,大部分人均知上官家族的这一传统。上官家学历来分男女两脉,男子主外,在朝为官作宰达济天下,首领为族长。而女子主内,打理宗祠家学,延续世家风流文采,首领为家主。家主与族长地位相当,遇事共议。
前朝文皇后,出嫁前便是上官家第十八代家主。
上官玗琪乃第十九代家主,人人提到她,都称为“上官大小姐”,这倒并非因为她是这一代的嫡长女,而是贤者为尊,其地位使然。上官氏家女子众多,但大小姐便只有一位,就是上官玗琪。
皇帝再问,文臣之中便无人能应答。
不是没有这个一争之心,而是没有可一争之人。
南朝高门仕女,多习琴棋书画,甚或与父兄等能谈笑风流,从容应对,但飞凤卫者的首要素质,是武艺高强。而习武本就是艰苦卓绝之事,以文臣之女能擅武事者,即便百年上官门阀,亦只有大小姐玗琪一人。
便连前朝的第一才女上官皇后,也是不会的。
而武将之女,虽然多习弓马,但习武亦讲天分。
大部分的武将,自身也并不是顶尖的武林高手,更遑论教女。
而飞凤卫者虽然地位超然尊贵,可并不是靠世荫和心眼子就可以混日子的地方。毕竟真有事时,面对的可是兰陵刺者那样的强敌。
现成的例子,前“白鹤”司空照上将军,昨夜便差点殉职于“刺秦”之下,顾逸少师可能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了,也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刺。而对方还只来了一个人而已。
如果自家闺女斤两不够,送进去那不是飞黄腾达的终南捷径,而是取死之道。
在满朝文武的沉默之中,少师顾逸沉稳的声音响起:“我可再推荐二人。”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众所周知顾逸来历神秘,并非门阀出身,不党不群。他推荐的,自然是秉公而论,不会是他的什么自己人。
而且顾逸应事如响条理分明,绝不会将别人家闺女胡乱凑数去送死的。
殿上裴元礼神情不动,道:“敢问少师欲荐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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