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拦不住白莳和公冶扶苏都是办事干净利落之人,一个便道:“好,公冶家的千金香坊正离我们天香园不远,两边亦常有合作,妾认得路,不妨就让妾将这盆‘花开并蒂’与公子的嘱咐一同顺道带去,也免了公冶家这位公子再跑一趟。”
另一个便从善如流地道:“那多谢白画师了,免了在下跑腿之苦。”
随后这边三人方才反应过来,失声道:“花开并蒂?”
白莳此时也反应过来,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道:“此花……颇为稀有,又是双色一株,故此东家特地取了个吉祥美满的好名字,敝乡……高门贵族多半常用以婚嫁赠人,或为聘礼……”
顾逸当机立断,不容置喙地道:“今后此花须改名;兄友弟恭。”
公冶扶苏连声答应。白莳却只是干笑着,心下想:这花多以美人、情爱起名字,人睹之而生思慕垂怜,方才易卖得动,若如这位公子般起这个名字,怕是销售量立刻掉一大半——谁要买一盆花回家,对着如临圣人教训,日日反省敬慎之道。但顾逸眼见得身份尊贵非凡,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不敢拂逆他意,当下好自为难。
但顾逸当然不会如此想。他是帝师,言出法随,他肯亲口给这花起名字,那已是了不得的荣幸了。若在京城中,此花得他命名,必定名声大噪,身价立涨。
公冶扶苏亦是商人,如何不懂,立刻使了个眼色给白莳,道:“劳烦画师将此花捎去千金香铺,指明这是我们姑娘特地送给左相的‘兄友弟恭’便成。此乃上供之物,故须特别谨慎,其余本地的,可以不改。”
白莳立即如释重负,松一口气道:“妾立即去办。”回头便向从人招呼道:“将这些锦和花送上马车,这盆……‘兄友弟恭’是姑娘要送去千金香坊的,须特别小心,与其余的分开来放。”
又拱手向这里的三人道:“妾这便回去向东家复命。”便欲退去。
顾逸清冷严峻的声音却响起道:“不必回去,我们今日入山,”沉顿片刻,不容置疑地道:“你与我们一道。”
白莳之前已向顾逸和阿秋求过,若入山寻觅厉无咎踪迹,可带上她。当时顾逸便已答允。只不过此刻忽然便要出发,时机于她有些突然,因她不知顾逸昨夜出了状况,无法再拖延。她略一发怔,立即便道:“待妾去外边向车夫交代几句,立刻回来。”
阿秋心知她必然要尽量不让身为隐世宗外门弟子的孟家知晓此行动向,故得找个说头。她蹙眉道:“白画师本是送东西来的,就这般出而不返,你东家不会有疑问么?”她问得婉转,实是试探白莳有无妥善方法回复孟家,以免隐世宗起疑。
白莳微笑道:“无妨,孟家聘我为客卿,并非下人,我以往亦未露出半点形迹。从前我亦时常或入深山、或访名园,是为着写意作画,探寻名花奇卉,数日不回是常有的事,孟家不会在意我的去留。向车夫交代过,我们便可启程。”
隐世宗所在的大宛山,位于浣花城的西南方向。离城二十余里开外,渐次人烟稀少,水雾弥漫,呈现出自然森林的繁盛景象。时见百岁苍藤缠绕参天古树,连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都带着苍然冷郁之意。
此刻一行五人之中,却以烈长空最少涉足这般纯属自然造化的地理形态,皆因他本是出身武林名门的公子,为顾逸作御者之后,都是办理官府的事,来往地域亦都是州郡大城人烟密布之地。
其余人如公冶扶苏、白莳因为要寻觅珍稀植株、药草,如顾逸、阿秋则因本身修行须面对自然造化之功,都曾经去过沙漠、绝崖、雪原等无人绝境,便都没有多少异状。
烈长空见得这苍野广袤崇山峻岭,皱眉道:“这里面是否会有毒蛇猛兽出没?隐世宗这样一个百年名门,为何会选择这等地方栖身?”
他这一问亦有所指。且不说京城门阀贵族,即便武林门派亦多取风景优美,交通方便的名山而居,除非像兰陵堂那般刺客云集之地,不会叫人轻易找着宗门所在。似隐世宗这般天险地堑、与世隔绝,却是少见了。
顾逸瞧向窗外,长吁一口气,答道:“这便是避世隐居之意。既非秀丽名山,就非终南捷径,无法凭此沽名钓誉,世间名利之人亦不感兴趣。无法轻易进入,则只有诚心向往大道之人,才会不惮险峻,踏入此山。”
又道:“我们此刻所走的路径,也非隐世宗门户的正门路径,而是另外一条路,皆因正门山路必有隐世宗弟子把守。我们要去的,是厉宗主闭关的宗门禁地‘别有洞天’。”
又道:“到得禁地后,你们三人在禁地之外,为我们护法警戒,不使他人闯入,我与阿秋会进入洞天之中,去寻厉无咎。”
公冶扶苏问道:“若依……”他看了一眼五人中唯一的外人白莳,方改口道:“您之言,厉宗主此刻在生死关中,您这般进入,会否惊扰到他,影响其道心?”
顾逸答道:“旁人会,但我却不会。”
他语气平淡无波地道:“因那生死关,我也是入过的。”
白莳本来一路很乖觉地,一言不发,因知道这一行人并不打算对自己暴露身份,故也不敢存试探对方的心思。此刻听得顾逸毫不避讳地在自己面前谈及生死关,才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道:“请问公子,生死关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顾逸虽是戴着斗笠面纱,白莳却能感到他的目光向她射来。但只一眼之后,顾逸便答道:“生死关是所有修行者,无论佛道、武者,最终都会面临的一重境界。修行愈高,最终都会从心发出一个问题:此身此世,所为何来?”
烈长空道:“对于属下来说,那似乎不是一个问题。身为烈家之子,练成高明功夫,效劳少……爷,便是我的职责。若不是在少爷麾下效忠,我或者此刻亦在边关为将,或在朝中就仕。总而言之,这便是我们家的本分。”
“天权世家”烈家向为为江左白道武林执牛耳者,因此烈长空生来耳濡目染,学武的目的便是为此。
公冶扶苏沉吟道:“这在我们以香道修行的世家,却又不同。对气味的辨识,淬炼,是一种直达本心的感受。我并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香息所构成的世界,千变万化,生机盎然,又有显然超越肉眼可见俗世的一种……灵性。我自小便喜欢沉浸在这个境界之中,也自然而然就在此境界中,并未想到多余问题。”
其余人的目光都投向白莳。皆因公冶扶苏肩下,坐着的便是她。而此刻,她一向温柔平静的眉眼,也有些紧张。
若要回答顾逸这一问,必要显露出身来历,以及踏入本门修行之道的初心。在座无不是目光如矩洞察世事的老江湖,白莳不可能通过撒谎蒙混得过去,而她若包藏不利之心,此刻也必将显露出来。
白莳尽力平静地道:“敝门的修行之道,是与天地万物自然的沟通与呼应。我也如公冶家这位公子一般,天生便有这方面的特长和天分,以心境感应自然神机,形诸笔端,描画出我心中所见的世界,便会令我感觉平静愉悦,也没有想过别的。”
顾逸平静地道:“所以长空所生活,存在的世界,便是他生来所处的社会关系、家族职责的总和。而你们二位所处的世界,都是非肉眼所见的,超乎自然的另一个世界,或可称之为‘灵的世界’。”
白莳到得此刻,已知自己身份必然被眼前的顾逸识穿,只得离座站起。她低头之时,却是向公冶扶苏下拜:“神巫族内门祝由门首座弟子白莳,见过外门公冶家高人。”随后才向顾逸恳切拜道:“这位公子究竟是何方高人、前辈,还请赐示。”
饶是公冶扶苏温和宁静,亦面露惊诧神色,道:“白画师你竟然是祝由门的高徒?”公冶家虽然为神巫门外门,却素与祝由门来往不多,因祝由门本就隐匿江湖,寻常绝无走动。他拱手道:“在下公冶家本代家主,公冶扶苏。”又指向顾逸道:“这位你口中的高人,便是本朝少师顾逸。”再指烈长空道:“这位是天权烈家的烈长空公子。”
白莳脸上原本淡泊的神色已转化为惊愕交加,待得公冶扶苏再指向阿秋,她立刻接道:“这位必然就是当代白纻首席舞伎,乐府之中唯一的典乐女官,少师传人阿秋姑娘了。”又一一行礼过,道:“阿秋姑娘的大名,在我们天工坊、天香苑的女客之中,却甚至是响亮胜过诸位的,因此白莳虽然是个野人,却也曾频频听说。”
阿秋不料在这西南边陲之地,她的名声居然如此响亮,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怕是蹭了师父的名头吧。”
白莳双目发亮,斩钉截铁道:“并不是因此!西南地多少数民族,喜爱乐舞,《白纻》是汉地清商乐舞的代表,亦引领一时之风尚,而前些天自京城传来的消息,《衍世宁》上演的效果空前震撼,姑娘于御前空手挡了皇长姊‘素手阎罗’行刺关内侯,此刻在我们边民女子心中,姑娘不仅是天仙般的舞者,更是能公然反抗强权的巾帼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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