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莳又向另外几人歉意地笑道:“若真论功业,姑娘是后起之秀,自然不及各位自大衍肇始便累积的汗马功劳。不过女子群中,多不识亦对干戈戎马无兴趣,但如阿秋姑娘般才色艳绝,舞姿曼妙,一夕便自无名之辈扶摇直上直达御前,又有反抗强权的典型事例,则为我们边远之人所津津乐道,视为传奇。”
又冷哼一声道:“历来中央门阀,对地方豪强均是多方钳制、压迫,唯恐尾掉不大。故在此事上,西南人虽是看客,却也是站在关内侯一方。他进京为父报仇,我们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阿秋瞠目结舌,全然不知自己在这西南边陲之地,竟有了如此光辉的形象。
公冶扶苏却是笑向顾逸道:“少师后继有人,亦可心安了。”
白莳这才想起顾逸,立刻歉意地道:“祝由门晚辈白莳,见过少师!”
顾逸去除头上斗笠,因此刻再无外人,无须避讳,道:“昔年在宫中,我曾与祈萝、祈尚兄妹相识,你是他们哪一个的门下?”
白莳见得顾逸容貌之时,也是一怔,但她随即再拜,道:“弟子是祈萝大巫师的门徒,祈尚大巫师是我师伯。”她起身时,神色变得凝重,道:“弟子此来,正是为师父师伯。他们二人向来游历在外,云踪无定,可最近一年间,忽然失去联络。弟子忆及他们书信中曾说过,近日多半会往隐世宗一行,故来隐世宗寻找,到得这里,却发现隐世宗亦发生了大变故。”
顾逸道:“你是疑心他们的失踪,与厉无咎的入生死关有关?”
白莳道:“弟子只是妄加揣测。此刻隐世宗一切事务,均由出身北方高门的萧姑娘把持,我那师父师伯虽非武林中人,但敝宗……亦颇有朝堂上能用得到的地方。我担心……”
公冶扶苏截断道:“你担心,萧姑娘连她师父都敢控制,恐怕令师与师伯,也已落入她的控制中。”
白莳虽有此揣测,却不敢明言,只能再拜,道:“如今少师和公冶家主在此,那再好不过,求二位为我祝由门作主。”
阿秋眼见她一个孤身弱质女子,又不会武功,千里迢迢自吴中入西南,深入隐世宗潜伏,只为师门长辈安危,亦可谓有胆识担当了。也无怪乎她每谈及赵灵应以及阿秋事迹,均会流露向往憧憬神色,因算是半个同道。
顾逸神色淡漠道:“厉无咎并非为萧羽所控制,而是自愿入生死关。至于你师父师伯,他们是我故人,我既已到了此处,必会查个清楚。”
一行人说着话,却已抵达大宛山深处,白云之麓,一幅如诗如画的空山灵境,便即展现眼前。
一道飞瀑如白练,自悬崖直泻而下,坠落至山崖化作溪涧,青苔水草,碧绿蔚然,其中偶有金鳞游动,闪烁发光。
一块奇形巨石耸立于不远处山巅,此刻阳光透过层层云层洒落其上,白得耀眼。
顾逸自进入此处,便变得极为沉默。
眼前一草一木,均提醒着他那久已遥远淡漠的,最初踏入尘世的记忆。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此深谷中一切情景,均与五十年前他破关而出时,没有区别。花开花谢,草枯草荣,一岁春来一年秋,只是大约,他再也不会见到当初接他出关的那个人。
经过溪水之时,顾逸不由得低头自照。
白发如雪,灰眸妖异。一别许多年,再来此地,他仍是当初那副不人不妖的形容。回头却已是百年身。
他又想起白莳起先所问的那个问题。
“何为生死关?”
他答曰,生死关便是修行者最后的门坎,皆因包含着行者此世的愿心。
无论烈长空、公冶扶苏还是白莳,他们都不会有“此世此生,所为何来”的疑问,因他们的武道、香道、巫道修行,都没有达到那一步。
那是附于人心灵之上的重重枷锁脱落后,方会证知的一种心相。
这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人穷尽毕生心力,所竭力一博的成就。
厉无咎之所以被萧长安逼入生死关,是因为他以毕生修为化作天命谶言出口,投向那茫不可知的未来的那一刻,他这个人等于已经不在了。
所余的,只有肉蜕和残余神识。若不立即闭关,三天后他便会倒地而亡。
厉无咎,本不该以这般极端的方式,去支持他顾逸的。他早已超脱世外,游弋如真人。
厉无咎的入生死关,与他并不相同。
历来入生死关,坐不破关,今生便无法出关,其是否成就,仍是待乎自我的觉悟,因其种子,仍然是“自我之愿”。
但厉无咎不是。他赌的,是别人的成就,是他顾逸的成就。
也只有如他一般,彻然无我之人,才能这般洒然放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无惧。
这也就意味着,若在厉无咎此生结束之时,顾逸尚未应他所愿,完成以南统北,一统天下的事业,那么厉无咎的谶言便算失败,他将在闭关中坐化。
阿秋的声音,轻轻地响起,适时的将他拉回现实:“那时,你入生死关的愿心又是什么?”
类似的问题,阿秋昨夜曾经问过他一次。那时她问的是:“你师父是怎样骗你上贼船的呢?”
他当时答以“不记得了。”
岁月久远,是真的不记得了,但也可知道那并非是多么美好的记忆。
人只会刻意忘记痛苦和悲伤的往事。
但当踏足厉无咎此刻闭关,他从前破关的此地,很多记忆纷纭而来,一些往事忽然变得清晰通透。
他以手抚着那奇形巨石上,以剑锋刻就的“问天石”三个大字,一字一句道:“我愿见世间清平,人心光明,天下大同。”
一二百年前的事,宛如前世,是混沌与黑暗的拉扯。
他自幼生长于宫廷,受的是先王之训,那白发苍苍皓首穷经的帝师,一字一句地教他为君之道,修身之术。
他天资聪颖,仁心仁术,所有教授过他学问的老师,无不赞叹他必然是未来的明君,天下的圣主。
他是真的能读懂圣贤道论,手指口诵之时,每一字都似能发出光明,在他心上涌现,汇入心田识海,处处光明涌动。
其他皇子,在反复诵读后勉强能背出,在师、保讲解教授后,也能适时应景的用上一两句。唯有他,经文遇上他,便成了活的,他是真的能将每字每句读到心里去,并打心眼里认可,君臣父子夫妇朋友,须各有其份,各处其位,忠信礼义孝悌,是世间应有之秩序。
但当离开学宫,他便发觉,他所面对的世界,却并非书中所讲的那样。
内宫中侍奉的人有贵贱之别,却与美德才能无关,与是否长袖善舞,擅长将水搅浑,躲避责任,攀附权势有关。外朝的台阁重臣,无不忙于经营自己的地盘和党派,争夺权势,彼此倾轧。国家社稷,多数时候只不过是这些人用来粉饰自己**,攻扞对方的借口。
就连常常教导嫔妃贞柔和顺的母后,真正最多操心的仍然如何笼络君心,打击异己;而面对他时威严甚重,冠冕堂皇的父皇,下朝后盘算最多的仍然是制衡与赏罚之道,如何利用甚至制造矛盾,来确保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重要的事。
所谓山河神器,天地生灵,庙堂之中的人,或许理论上在意,但实务中,远不如在乎自己的升迁赏罚。至于君待臣以信,臣侍主以忠,则更是不存在的。他见过有臣子阿谀恭维父皇,却从未见过臣子真心肝脑涂地敬爱父皇。
若如此,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应当也是很孤独的吧?
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撕裂对立的世界。一面是书本中上古尧舜时代的光明羲和气象,另一面是现实中混沌无明的黑暗。
他曾问过帝师,为何真正的现实与圣人所论述的王道大行如此不同。而在这样的世道,究竟应该如何做一个君王?
以世俗来看,父皇无疑是成功的。在父皇的时代里,他令君权达到了巅峰,亦令帝国的疆域和声望达到极致。
但他的臣子人人相忌,互相攻扞,后宫蛾眉如云,却是妒恨搅扰,彼此相谗。一次次的清洗,令权力加速集中,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紧张,亦达到极致。
苍老的帝师看着他,目光深幽,道:“不要问一个君王应如何行,要问问,你的心想如何行。”
于是,在年满二十岁的那一日,他坐在皇宫最高峰上的听雨亭,望着这权力之巅的芸芸众生,整整望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他看着宫人络绎不绝进杯盘,献歌舞,酒池飘香,歌功颂德一派升平。
他看着前朝百官如过江之鲫,上朝时蜂拥而来,下朝时作鸟兽散而去,最终他发现,望见的正是老子之中的那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幼年时,他曾醉心于父皇一手缔造的帝国盛世,而到了二十岁的今日,他开始看到这盛世背后的阴霾,和雷霆欲来的沉闷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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