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迢往日或者表现得对政事并不热衷,那是因为父皇尚且在位,顾逸又主宰了朝政的大部分重大事务,他不好汲汲以求,只能醉心琴乐,做出清高姿态,以免人认为他热衷权势,想要取代父亲和老师。可今时今日情况,怎同往日?
阿秋愈看赵灵应,愈觉得她有问题。此刻听她回复,桩桩件件滴水不漏,有意蒙骗谢朗无疑了。
赵灵应话里虽然暗示了太子并不上进,但因她说得缓和,听来并不刺耳,谢朗亦未生疑,只道:“慢慢来罢。朕在他这个年纪,亦没多少心思关心天下兴亡的,整日想着斗鸡走犬。”
赵灵应至此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应也是想到少年往事,微笑道:“虽然如此,可陛下那时仍是我们中最稳重上进的一个呢。”
还有句话,却咽下了未说出来。
不如此,怎会最后是他当了皇帝。
谢朗忽然道:“灵应,很久未曾听你以这般口气与朕说话了。可见你心里,仍然是有朕这个大哥的。”
赵灵应像是恍然醒觉,不动声色往后略退半步,笑道:“是臣失态。”
阿秋回忆起来,从前她在御前,亦见过赵灵应对待谢朗的情形,既不似宸妃般温婉有礼,亦不似司空照般直肠直肚,多是冷嘲热讽,似恭实倨的多。
但从方才来看,谢朗病重这些日子,赵灵应倒似对他尊重了不少,至少表面一直毕恭毕敬地,较往日执君臣之礼更恭。
当然,她实际在想些什么,便没有人知道了。
谢朗似满怀感慨地道:“你是否还在为当年的事怪朕?”
赵灵应低头,掩去面上神情,语气平淡无地道:“若说责怪,要怪陛下的也另有其人吧,哪里轮得到臣。”
她这一句登时勾起了谢朗心事,谢朗竟再说不出话来,只是面带唏嘘地瞧着窗外夜色,神态情状,竟似瞬间沉到了千回百转的如梦往事中去。
君臣二人相对无言,各怀心事。
但至少仅从外表看,看不出谢朗有被控制要挟的痕迹,顶多是赵灵应手眼通天,瞒着谢朗要将顾逸和东宫踢出未来政局,只看她能瞒谢朗瞒到什么时候。
再过得片刻,赵灵应见谢朗犹自出神,便欠身微礼,不再打扰他,欲退出殿外。
谢朗忽然道:“前几日朕说的话,灵应考虑得如何了?”
阿秋心想,单看形势,谢朗虽病着,却是完全掌握了主动权,而赵灵应却是唯诺应命。
赵灵应本已欲退下,此刻身形却微微一滞,最终转过身来,竟然又一步一步,行到谢朗龙榻之前,庄重跪下。
她灵秀清丽的花容,半点往日的戏谑神情皆无,而是仰头认真迎上谢朗期待目光。
阿秋看得清楚,那清亮目光并无惧意,而只有郑重。
阿秋亦不由得提起精神,不知道谢朗提的是什么要求,可令素来慧黠灵动的赵灵应如此谨慎庄重。
只听得她一字一句地道:“臣认真考虑过了。谢陛下厚爱,但臣愿在朝为臣,不愿入宫为后,请陛下明察。”
她声如银铃,却是轻而坚定。而阿秋则是瞬时目瞪口呆。
她从隐世宗的“别有洞天”出来时,曾收到两封书信,一封便是谢朗写给顾逸的那“知道了,速回”五个字,另一封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上官玗琪特地写给她的信。里面提到谢朗将立新后,让她速速回宫。
当时众人得到此消息,均是震惊莫名,还曾猜测谢朗是否终于念在宸妃这么多年操持中宫的份上,打算将她册封为后,使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凤印执掌六宫。
但阿秋当时即认为不大可能,因若要立的新后就是宸妃李岚修,可以说是实至名归,人心所向,并不会引起大的震动,更不值得上官玗琪特地写一封信给她。
而到了此刻,这个谜底终于揭晓眼前。
谢朗所瞩意的皇后人选,竟然是赵灵应!
阿秋于瞠目结舌之余,第一念头是替宸妃李岚修不值。
她与宸妃仅仅照过几面,却对这位美丽高贵的女子极有好感。不知为何,宸妃待她总似有种特别厚爱和信任的感觉。当然这亦可能是阿秋一厢情愿的错觉。
即便是错觉,更说明宸妃待人无骄无谄,视上下一律平等,于宫内事务,无分大小处处周全,并不恃自身地位而看不起任何人,哪怕只是卑微宫伎。
无论谢朗出于何种理由而想要立别人为后,阿秋深心都难以认同,更何况那人还是与宸妃李岚修同为飞凤卫,姐妹多年的赵灵应。
此刻她心中唯一感到万幸的,就是赵灵应拒绝了谢朗提议。
这一刻,无论赵灵应之前对她和顾逸下过甚么通缉令,她都觉着因此人并不算太坏,而可以原谅了。
谢朗的脸色却为这拒绝,而变得难看至极。他忽然大力地扶着床边,咳嗽起来。
赵灵应却只跪在地上,冷眼看着,并没有丝毫动手搀扶或者服侍的意思。阿秋理解为她立场明确:她是臣子,不是宫妃,若近身搀扶或者喂水,那是后宫女眷才会做的事,落在旁人眼中不成体统,亦会被谢朗误会为有某种可能性。
谢朗瞧着她,忽然极之忿怒地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肯嫁入天家,难道我们谢家的门,就这般进不得吗?”
阿秋心中诧异:这意思竟是,拒绝他这提议的,还不只一个女子?
又不由得隐约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若谢朗是这般薄情寡义之人,连宸妃的感受都可以无视,那他一次两次被拒绝,没有人肯嫁给他,亦是活该之至。
赵灵应的目光变得毫无感情般的平静,机械地道:“臣自少立志,要以女子之身入仕台阁,为官作宰,终身为陛下侍奉笔墨,不打算嫁人,这一点,陛下与臣自少相交,应该知道。”
谢朗被窒了片刻,既而决然道:“但你也应知,我此刻之所以要立你为后,非为儿女私情,而是为了政治的平衡!”
他一口气上不来,咳了半晌,方才接着道:“如今裴公已去,少师不在,军中形势难稳,而上官家却于此时提出退隐,小裴亦半点无心太子妃位,朕急需有势力的门阀联姻,一为稳住江左局面,二为……安定吴地士族之心。”
“上官家”这三个字一入阿秋之耳,她心中立有所感。
不为别的,只为那是上官玗琪出身的家族。上官家要求退隐,意思是玗琪的叔父上官祐即将离开朝政中心吗?那上官玗琪自己呢?阿秋不由得忽为这位说不上好友的故人,担了几分心。
赵灵应唇角终于再度浮现了那抹阿秋熟悉之至的讽刺微笑,道:“那岚修姐呢?陛下可有考虑过她如何想?”
谢朗再不喘气,沉脸看着她,道:“岚修很清楚我为何如此决定,她是世上最明白我的人。你们四人……与朕的情谊,从来都不在于儿女情长,而在于守望相助,共扶天下。她想必一早也很明白。”
赵灵应凄然笑道:“从前我们觉得,大哥出身百年世族,虽为武将却自有风骨,是不屑于以联姻来换取政治利益的那种人。未想到少师一去,大哥便着了慌,连这等不入流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呢。”
谢朗再忍不住震怒,喝道:“是!若顾逸回来,一切都不会是问题,我亦不必这般急着稳定局面,但你我恐怕都很清楚,他短期之内回不来,而吴郡此刻已反了三地!”
他这声怒喝震耳欲聋,直震得整个殿中嗡嗡作响,余音久久不歇。连伏在屋檐上的阿秋,亦生出想要捂耳的冲动。
而她亦终于弄明白了谢朗要立赵灵应为后的原因,那就是助成江东本土世族,与中原南渡政治集团的融合。
在衣冠南渡之前,江东吴郡、义兴、青州等地,本来亦有自己的地方豪强大族,而赵灵应出身的赵氏,便是其中实力最为卓著者。其家族世代为吴郡刺史、司马,乡党部曲达数千人,几乎垄断了本土的土地与经济。
而战乱逼迫中原王室南迁,渡过长江后建立南朝政权,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争取江东本地世族的支持,才可以使王朝统治在江南安然无恙的延续下去。
最初中原王朝在江东的统治,主要依托的亦是北方南渡的诸门阀,一是南渡之前,这些家族本就是朝堂支柱,与皇家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二是唯有这些在历史中绵延百年的中央顶级门阀,才有高瞻远瞩俯瞰全局的眼光和能力。习惯了谋国的将帅宰辅,与终身安于一庄一地,只思求宅问地的本地财主思想自然是截然不同,也更符合王朝对政治人才的需要。
但随着南朝政权建立,愈多北方世族南迁,若要维持原有贵族生活方式,便需要南朝政权在江东地区分配给他们田地与人口,这些求田问舍的举动,随之带来的便是与世代居此的江东本土世族的矛盾。
在王朝动乱,政权不稳,兼之面临北方威胁的时候,这些矛盾或者因忙于一致对外而掩盖;毕竟本土世族再反感新来者占据了他们的地盘,也清楚若无这些侨寓士族协助皇室成立江东政权,以国家名义练兵作战抵挡北面胡人,若任得胡马长驱直入,则江左的繁华平靖亦没法保住。
而到了外忧稍解的此刻,南迁世族与本土世族的矛盾,便日益尖锐,此刻吴郡动乱,便是这矛盾激化彰显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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