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北羌来使

在座诸人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这当儿会想起要排《韶》《武》。竟是北羌打算派遣使者入朝,一般的乐舞纵然精妙,却不能彰显华夏正统上国之风。唯有自周肇始传承的礼乐雅舞,才能震慑北羌蛮夷之族的觊觎之心。

夷狄与华夏之别,便在于华夏有周公制定的礼乐这么一套完整且先进的政治秩序,明确君臣上下尊卑之分,每个人均有清晰的位置,只需守好位分职责,在尽职的同时便可享受制度带来的保护与好处,在国势强大时能万人一心,如臂使指。而以血亲联结的五胡蛮夷,即便能以武力征服,却始终内乱不断,只能抢掠,却谈不上治国。

复原并呈现《雅》《武》,无疑是“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宗旨的具体阐释。

只是北羌与南朝向无正式外交使节来往,在这个当口却提出此事,阿秋和上官玗琪亦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萧长安,暗自心惊于萧长安在北朝坐言起行的政治能量。

萧长安却恍若无事,微笑劝阻谢迢道:“既有安公陪同,姐姐自不会有事,殿下此刻亦宜韬光养晦,还是不去为好。”

谢迢便也放下心来,向安道陵道:“若有任何意外,安公务必想法传话至东宫,这里的人都会竭力筹谋。”

安道陵微笑颔首,道:“殿下放心。”

阿秋随着安道陵离开观澜殿后,安道陵方始低声道:“你这一路远行,可还好?”

安道陵可说是阿秋在乐府,除了孙内人之外最敬重的长者。他曾将天机令交予阿秋,而此令更在此次西南之行,她失去一切身份倚仗时,仍发挥震慑武林的作用。对安道陵她向来是深深感激的。听得他如此问,她眼中一酸,几乎热泪涌出,却忍住,道:“安公,师父回不来了。”

直到此刻,她对着安道陵,才敢吐露出顾逸的真实状况。对于谢迢等人,她都只称顾逸在病中休养,使人莫测虚实,不敢轻易视顾逸如无物。

然而对着安道陵,她却没有这个负担。天机四宿是自前朝起便服侍宫中的隐卫,某种立场上他们与顾逸相似,都不是为了某一派政治势力或个人野心**而服侍权力,更是为了遵守心中的理想,和当年的承诺。

安道陵闻言,脸色却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深深瞧她,柔声道:“你可也太小瞧你师父了。”

阿秋本眼泪都快出来了,闻得安道陵之言,诧异道:“安公的意思是……”

安道陵一边领着她前行,在殿阁回廊之中左折右绕,一边温和地道:“少师心志坚毅,可非一般人。这些年他出生入死,曾经历多少事情。”他苦笑一声,道:“照我看,他只要未死,都不会放弃他所在意守护的人事。”

安道陵墓认识顾逸的时间,远比阿秋来得久长,对顾逸的理解自也更深。阿秋不禁想问他,若顾逸将从前的诸事,都忘记了呢?但又知若这般问,等于她自己须交代整件事情始末,而这其中,便有极多不足为外人道处了。

但听得安道陵最后一句,她的心头重担亦不由得隐隐放下不少。

安公的意思便是,以顾逸心志之坚,只要他未死,便不会真正忘记他所在乎过的人事,无论他是哪种面貌,哪一个自我。

安道陵道:“此次向东宫传旨召你,却是我自动请缨而来,因为陛下和诸官商议此事时,我正在左侧。”

阿秋心想商议的既涉及乐舞,安道陵作为乐府首长承华令,虽是内宫宦者,自然也要列席参与前朝之议。却听得安道陵道:“我之所以自请来传旨,却为了有一句重要的话要单独告诉你:一会见到北羌来使,你切勿表现出惊讶之态,一切只作如常即可。”

他不等阿秋再问,便道:“因那人应是你极熟悉的一个人。”

阿秋的嘴几乎可以塞进一个柿子。北羌使者,怎会与她相识?她脑子里上上下下翻索无数遍,亦找不到她何时认识过北羌人。

安道陵却道:“照我看来,那人也不会刻意戳穿你的身份,因为你曾是兰陵堂荆轲的事,此刻宫中重要人物皆都知道,只是大家都不去说而已。但你也不必戳穿于他,否则此事一旦摆到明面,连陛下都会很难做。”

现时无论朝野民间,对阿秋这个少师传人总是抱着正向期待的,若给人捅穿她竟是混进宫来的杀手刺客,则无论顾逸谢朗的面子都会不保,阿秋更是无法再在白日底下行事。

阿秋心头震惊,轻声道:“那北羌使者究竟是何人?为何安公确知他和我曾相识?”

安道陵唇边溢出苦笑,道:“天机四宿虽然老矣,却并非于新崛起的江湖人物一无所知。刑风堂主墨夷明月,天下水陆的总舵把子,他那极似胡人的脸容和身高,在南朝武林还是相当有辨识度的,我怎会不识?”

阿秋闻言,差些跌坐到地上。

安道陵道:“他此刻用的身份,是契丹人萧越。这个名字却很怪。武林人人皆知,‘长夜飞鹰’墨夷明月为胡汉混血,可他为何姓汉姓墨夷呢?也没有人晓得,他到底父亲是汉人,还是母亲是汉人。不过朝堂百官包括陛下,甚至前代飞凤,都不是在道上走的人,此刻并没有人认出他来。”他倒吸一口冷气,道:“你那位兰陵堂的师父,也真够异想天开,肆无忌惮。”

先是安插了阿秋进宫,此刻又让墨夷明月以北羌使臣身份入宫。安道陵恐怕仍不知,他们的大师兄公仪兄早已在朝中为相,否则,怕是连下巴亦要惊掉。

阿秋吁了一口气,脑子里想着墨夷明月到此的种种可能,苦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这个身份本就不是假的,我二师兄的另一半血统,就是契丹人。”

安道陵吃惊地道:“你确信如此?萧姓是契丹宗室,如今投靠依附北羌,为五大宗部之一,故此北羌王庭遣他来为使,亦非没有道理。”

阿秋苦笑道:“我也只是猜测。我万俟师父做事,并非空穴来风,都是谋定后动,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叫我二师兄横插进来。最大可能,是二师兄这枚棋子,亦是一早布下的。”

她之所以对安道陵言无不尽,是因安道陵并非门户偏见严重的人,做事只会从实际情势去看,而不会先看是哪一方的人。且安道陵明知对方是兰陵堂的墨夷明月,却并未向任何人说,而是先来告知她,也必是存了此事交由她处理的态度。

墨夷明月这般大摇大摆入宫而来,也必定做好了与她对面的准备。毕竟前天她自建章城正门入宫,引得羽林军大统领司空照清道以候,即便瞒得过全城百姓,亦必定瞒不了专司信息网罗的刑风堂主。

阿秋忽然脊背发凉,心中亦生起一丝寒意。

墨夷明月的刑风堂,还有一重职责,便是清理追缉本门叛徒。而兰陵叛徒,在刑风天眼之下,无论逃到海角天涯,从无活口。

阿秋方一入殿,便觉得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皆转到了她身上。

毕竟她顶着少师传人的身份,昨日傍晚时入城回宫,凡属于京城地面,信息稍灵通些的官员,也都收到风声了。

今日尚是谢朗首次正式召见阿秋,也预示着王朝对于顾逸的态度。是继续精诚合作,还是抛弃,又或者束之高阁,今日给阿秋的官位和封赏都会是风向标。

安道陵引着阿秋进来,向殿中各人介绍道:“这位便是少师弟子,典乐石挽秋。”

其实她虽然向在内宫,少来前朝,这里的大多数人,却都已经识得她了。倒还不仅因为她顾逸传人的身份,而是《白纻》、《衍世宁》两度公开献舞,她都是头名舞伎,且一次是在东宫身前挡下白虎袭击,一次是李重毓座前挡下裴夫人穆华英的突袭。第一次还可说是出生牛犊不怕虎,第二次正面硬接人人都得让三分的裴夫人的“素手”,那就不是一般的勇气。

只此两事,加之舞艺高超,年轻貌美,又得顾逸加持,她早已成为朝中百官议论一时的话题。

一时间众多眼光,或惊奇或赞叹或意外,均不加掩饰地投到她身上。而其中斜扫过来的两道犀利目光,则最为令她背生寒意。

那是侍立御阶之侧,作使臣打扮的墨夷明月。

阿秋不敢抬头硬接墨夷明月的审视,只得按规矩叩拜皇帝,口中道:“陛下万岁无疆。”

赵灵应侍立另一侧,笑道:“石典乐可抬起头来,让陛下看看你的样貌,看陛下可还记得你。”

阿秋依言抬起头来,直视谢朗。这尚是她第一次正式面见谢朗,前夜虽已偷潜入云龙殿为谢朗把脉,但当时谢朗昏迷不醒,不算正式见面。

但她抬头看谢朗时,心下却颇为吃惊。

谢朗此刻形容消瘦,眼窝深陷,比之前夜见到他时更显憔悴,但精神却明显较为抖擞,至少不是动辄昏昏欲睡的情况。

阿秋再看殿中情形,知这些人在此商议时间必然已经不短,而按照前夜所见谢朗的身体状况,在此端坐这许久,已然是极限,他却未见疲态,这是极之反常的。

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为了面见北羌使者,赵灵应用了某种特殊功法催发谢朗生机,令他能强行起身,支持至此刻。

但这功法必然伤元气根本,可一而不可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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