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举国之耻

便在此时,柱后却缓缓行出一个黑纱遮面的女子身影,此人华服及地,却全是黑色,鬓发一无妆饰,却仍无法掩盖其高贵冷艳的气派。

她一开口,殿中尽是她冷漠倦怠中带着磁性的声音:“不知妾身可否多嘴问一句,特使的师尊,乃是何人?特使如此高才,理应在北羌非无名之辈,那令师想必亦非常人。”

阿秋见得这女子,心中便咯噔一声。裴夫人穆华英,即便烧成了灰她也认得出来。严格来说,自己与她算有杀夫之仇,只是穆华英此刻未知而已。但就她护着李重毓一路出城的事迹,裴夫人也不会放过她,至少不可能给她好脸色。

大约此刻穆华英仍在为夫守丧,故脸带黑纱,身上亦无任何装饰,素净得很,却更显出她本人的凌厉气势。

墨夷明月一见穆华英,却也是双目陡然亮了十倍,眼神锋利如刀地剜过她的面纱,像要将其下的脸容看个清楚,口中却洒然道:“鄙人在王廷,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辈,至于师尊,未得他许可,我不能提他名字,还请裴夫人见谅。”

穆华英天鹅般的颈项侧转,幽冷的声音道:“尊使认得我?”

这一问亦是情理之中,连阿秋亦觉奇怪。无论是作为兰陵堂的墨夷明月,还是作为北羌的萧越,墨夷明月理应并未见过南朝官员,方才殿上想必亦并未介绍穆华英,而墨夷明月又是凭何认出她来?

墨夷明月不动声色迎上穆华英的凌厉眼神,口中道:“天下皆知大衍陛下有四位最信任的女子,称为飞凤四卫。方才已见过了兰台令大人,而您必不会是宸妃娘娘,人说白马将军司空照向来白袍银铠,而夫人你一身黑衣,鄙人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玄鹄’裴夫人了。”

此一答可以说天衣无缝。但穆华英的眼神,却依旧在他面上游走,似不死心地道:“观贵使的容貌,似并非只有契丹人血脉。可否请问贵使的父母,姓甚名谁?”

其实这些问题,对于初次见面的使臣来说,说是冒昧也可,说是拉家常也无不可。毕竟寒暄和拉近关系,往往从问及家世开始,再看有没有共同认识的熟人。只是墨夷明月今日此来,似乎气氛一直并未酝酿到这一步。

而这个问题,由素来冷心冷面,从无兴趣应酬的前廷尉穆华英问出来,就尤其古怪了。毕竟应酬得体,是光禄寺卿的事,而廷尉想知道什么,只会刑讯逼供,绝没有耐心兜圈子。

这一问题问出,却是连阿秋和公仪休都暗自竖起了耳朵。

原因便是,就连一起长大的他们,也不知道墨夷明月的父母是何人。若墨夷明月肯在此说真话,对他们来说也是头桩新闻。

但听得墨夷明月洒然道:“我姓萧,家父是契丹宗室,虽在本国有些许名声,却也不足挂齿。至于母亲,身份低微,绝非裴夫人这等出身尊贵,名望非凡的贵夫人会感兴趣的。”

不知为何,阿秋总觉得他最后一句,似乎别有深意,绝非简单的谦逊。

他这一句说完,殿上大半人皆识趣地不再吱声,有懂看形势的,便已经打算岔开话题。

眼下契丹本就是北羌的臣属,听上去这位萧越的父亲并不像什么了不得的王爷,否则也不会令儿子到北羌做官。至于他母亲,听上去就更寒碜了。若他母亲是与父亲身份相配的宗室大臣之女,墨夷明月至少可以说出母亲的姓氏,此刻连提都不提,只怕是奴仆罪犯之流。

众所周知,胡族不比汉人,汉人尚有妻妾婢侍之分,胡人除了正妻侧室,其余女子一概便是奴仆贱者,动辄皮鞭伺候,待如猪狗。

谁也没料到穆华英这一问,能问出如此尴尬的境况来。而身在局中的阿秋却有另有一种特别感受。

那就是二师兄所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没有人会这般故意贬低自己父母,因等同贬低了自己的出身。

不过墨夷明月先前所展现出来的谋略和强势,已为他赢得了足够的尊敬,南朝此刻倒是没有人敢因此轻视他。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个话题可揭过不论之际,重纱之下的穆华英却轻启朱唇,再度开口道:“妾可否再多嘴问一句?”说罢,不等墨夷明月答是或者否,便道:“贵使的母亲,是否是汉女?”

这一问出,人人震惊,就连谢朗和赵灵应的脸色也都变了。本来就尴尬不已的殿中情形,陷入了更无以复加的难堪状况。

萧越父亲为契丹宗室,若纳汉女,谁都想得到该是在何等情形下。

这是汉人之耻,亦是举国之耻。

而穆华英再不懂做人,也不是傻子,绝不该在此刻,问出这么个令双方均难堪至极的问题来。

而阿秋在震惊之余,心头更笼上一层难以言状的情绪。

她与墨夷明月同门情深,一起长大,她自然知道墨夷明月的相貌不同汉人,应是胡汉混血,却从没有往深里去想过这问题。

而这果然亦是个不能深究的问题。

她再度想起师父万俟清曾经对他们说过的那句话。

“若你们的过往是幸福的,此刻的你们,决不会在这里。”

绝不会在兰陵堂。

墨夷明月脸色依旧镇静,但他藏在袖中的手掌却已握成拳,指骨亦被捏得发白。

自背后看去,阿秋可见他宽阔肩头正在几不可察的微微颤抖。

公仪休再不能忍旁人这般追问他师弟的痛处,立刻长身出列向谢朗行礼道:“今日朝议已差不多了,可否由下官送特使回去?”

他这般问本来有代皇帝作主,提前结束朝议的僭越之嫌,但此刻绝没有人会怪他,因情形实在太过尴尬,根本没有人知道应该如何收场。他如此一说,人人都巴不得他立刻领走墨夷明月,大家正好借坡下驴,结束这尴尬局面。

谢朗回过神来,立刻点头。

赵灵应亦适时地打岔道:“我们为尊使安排的下榻之处,在鸿胪寺左近的丽水阁,仍在宫城范围内,由那里可观瞻三百多丈的曲水游廊及御河美景,距离那里最近的建筑,是本朝少师所居的金陵台。”她笑向阿秋瞧了一眼,继续道:“若有宴乐类事宜待定,尊使也可去那里与我们的大司乐商榷。”

墨夷明月始缓过一口气,拱手道:“多谢陛下,多谢兰台令,多谢左相。”

他再也不多看穆华英一眼,便如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痛快行礼后随着公仪休离去。

他们这一走,殿中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谢朗刚要开口宣布朝会结束,忽然眉心一蹙,以手按额。

一侧的赵灵应立即扶住他,向群臣道:“今日朝议到此,各位可先散去。”却吩咐道:“司空大统领、裴夫人请留下。”稍一犹豫,又道:“大司乐也留下。”

被点名留下的阿秋心中却很纳罕。赵灵应留下司空照与穆华英自是正常,前飞凤四卫从来都是谢朗最亲信的班底,如今北羌来朝,她留下她们商议再正常不过。可为何又要留下自己这个专司乐舞的大司乐呢?

但一瞬之后,便即想明了原因。

赵灵应之所以留下她,仍因她代表的是顾逸。

若顾逸在此,这等两国邦交大事,当然不可能罔顾顾逸的意见。

也是因为她适才廷争之时,展示出了足够的识见和判断力,故此至少在赵灵应心目中,她已是实至名归,可以代表顾逸的人。

而出人意料的,赵灵应留下她议事,司空照和穆华英均没有反对的意思。

司空照曾奉命在建章城外拦截她,又曾在显阳殿顶与她动手过招,此刻早知她是兰陵刺者出身。而裴夫人穆华英就不用说了,阿秋曾经多次碍她的眼,坏她的事,以裴夫人睚眦必报的个性,必然已将她看作了眼中钉。可是出奇的,连穆华英亦没有多吭一声,当然也没有多看她一眼,是将她当作空气的样子。

待得众人散尽,穆华英忽然向前趋近,拜倒在地,抬头直视谢朗,沉声道:“妾有一事,须向陛下禀报。”

谢朗面色显然已极为不好,却仍强撑精神,道:“此刻并无外人,华英姐直言无妨。”

其实即便穆华英不说,在场的人包括谢朗,必无不想问她,为何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追问墨夷明月这位北羌特使那般尴尬的问题?

尤其是最后一问。

墨夷明月虽然不答而去,但在场者都能猜到,穆华英所言多半是真的。否则墨夷明月何须那般色变。直接反驳,告知母亲宗族不就成了。

穆华英一字一句地道:“妾很怀疑,这位北羌特使萧越,是我们南朝一个大对头的后人。”

阿秋听得这一句,心差些从喉咙里跳出来。

说实话,她对两位师兄的身世,均一无所知,连对她自己的也是一样。

师父曾说,兰陵堂的弟子没有过往。

她一直严格地遵循这一条律,从不让自己去纠结“过去”这种问题。

但现在,好像不想知道,也不行了。

谢朗先是惊愕,而后不予置信地道:“如他所说,他是契丹萧姓之人。说起来五胡各族,哪怕偏支小姓,追究起来怕无不与我中原世族有灭族之仇,亡国之恨,但非要归到他契丹萧姓一家头上,亦未免太看得起他了罢?”

穆华英清楚地道:“若是外族,那倒还不算大仇人,因始终各为其族,立场天生不同,最怕的就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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