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同门相煎

公仪休察觉她望来,神情并无如何,反而别转开目光不与她相碰,以手拈起腰间玉佩把玩,似在沉吟之中。

他今日朝议,着的并非以往最喜的白衣而是官服,但腰间悬着的玉佩却是仍是雪白晶莹,宝光灿烂,并缀以银丝流苏。

且那玉佩的形制,是一整块玉琢成的双环交扣,若行走时,双环必然碰撞有响。

墨夷明月到得突然,此次朝会必然是匆忙召集,公仪休尚有功夫在他的配饰穿搭上精心雕琢,阿秋不由得暗自腹诽了一句,却立即想起一事,眼前不由得一亮。

其实在场之人,无不想反驳墨夷明月竟欲令北羌师南下,借口为大衍平叛的荒谬要求,问题就在于这要求实在太荒谬粗暴,以至诸官于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辞令来反驳。

就像有人说:“我们既是好朋友,请容我去你家住着,食你之粟,宿你之妻,如何?”正常人的反应,只会是脱口而出的“你找抽”,但这三字是万万不能在朝堂上,由冠冕堂皇的诸官之口说出的,尤其是对方之前已经铺垫了诸多友好睦邻话术,气氛一派祥和。

阿秋瞧了公仪休的玉佩一眼之后,便已心中有数,道:“尊使确定,贵国愿意为我朝出师东南?不知贵国可以出动多少人的军队?”

墨夷明月见她接茬,自知这师妹手下从无好果子可摘,提起戒备心,踌躇片刻,道:“听得吴地三郡叛乱,若连牵连百姓都算在内,大约两三万,我国借兵七万可否?”

他亦根本没有料到,阿秋居然会真接这茬,故此所谓人数,也就是顺口胡诌而已。诌少了,不知阿秋是否还有其他阴谋算计,诌多了,假途灭虢之计就显然地变成直接灭虢,装都不必装了。

阿秋从容笑道:“没有问题。”

她一言既出,整个殿中的人都变了脸色,即便龙座上的谢朗想要出言制止,亦来不及,但见他神色惊诧,显是全未料到阿秋的应答竟是如此。

唯独公仪休的唇角,却浮现出意会的微笑。

谢朗咳嗽一声,刚要出言挽回,阿秋已然直视墨夷明月,微笑道:“江南之地,水网纵横,湖泊河流星罗棋布,贵国有多少兵尽管来,建章水师将放开长江之口相迎,看北羌王师的骑兵马队,在东吴赵大都督的水师舰队纵横包围下,走得了几个回合。”

还不忘补上一句道:“若是贵国骑兵晕船,恐怕还要仿效曹魏故智,将战船连环锁上,以免半途吐得昏天暗地,一江皆污。”

阿秋一言既出,殿上人均松了一口气,各自现出轻松笑容,甚至有人面带嘲弄,要看这北羌来使如何回复。

墨夷明月至此,终于神情变化,目射异光。

北羌能在中原横扫如入无人之境者,在于胡族侵掠如火的骑兵,对上汉人的守城军,几乎是稳胜。

但历来南下取江东,靠的是水战之胜。原因便如阿秋所说,江南之地,水网纵横,根本没有多少可供一马平川往前冲刺的地形,在陆上骁勇善战的骑兵压根发挥不出半点优势。

若目的是攻取建章,还较为简单,只要军队取长江支流水位较低之地,填石埋土,大部分地方马匹可以涉水而过,加以船运,虽然前锋必然耗损极巨,但只要人数足够实力够强,未必无胜算。

但若要深入吴地这等水网星罗棋布的太湖水域,与熟悉本土、大小舰船齐具的东吴水师作战,按北羌的水战能力,那几乎是只有按着头捱宰的份儿。如阿秋所说,不吐就不错了。

墨夷明月身为天下水陆总瓢把子,本身亦主持长江上的水运帮会“夜游天下”,这一节他若细想,不可能不知,只是大概他开口提要求时,却未曾想到这里。

因目的只是在于提两个刁钻的要求,令其难以应付,好落实“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策略。明知对方不可能同意放军队进来,他自更不可能考虑如何去具体落实。

近代唯二次以北击南,一是曹操南击孙、刘联军,北方战士马匹不习水性,为抗风浪以铁链连环锁住战船,使马行船上,如履平地。这样一来,稳固是稳,但一把火烧之下,战船想跑亦不能,几至全军覆没。这便是阿秋半带讥讽地建议北羌“连环锁船”的出处。

墨夷明月对满殿嘲弄、刁难的目光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地道:“不要紧,只要贵国愿意接受我们的援助,假以时日,我们自可于长江上游制造大型楼船,顺长江直下,保证千军万马旦夕直抵吴郡,兵不血刃可替陛下取义兴等三地。”

墨夷明月此刻所暗示威慑的,却是第二次的以北击南统一战争当中,先代名将王濬楼船破吴的故智。此刻的大衍与从前的孙吴相同,都依据长江天险而守。而王濬正是为了对付东吴水师,特地制造了超级舰队——楼船,自益州顺流直下,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建业,最终金陵王气黯然收,一片降帆出石头。

但以如今北羌的国力和脾性,断无可能深谋远虑到去益州造艨艟巨舰“楼船”的地步。造巨船费时费力,至少得数千工匠,草原民族向来居无定所,抢掠时连等过一冬的耐性都没有,不可能深谋远虑及此。

因此墨夷明月的反诘,仍一半多是在耍嘴皮功夫。但他既如此提,却也不可不察,若给北羌十年时间休整生息,安民整治,他们未必没有空闲远虑来造船造舰。

阿秋微笑道:“若要贵主发兵,即便七万人马,我相信一声唿哨,确是旦夕可得。但若说到造船嘛,”她故意地卖了个关子,拖长了声音,直到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拭目以待,她方才慢悠悠地道:

“恕我孤陋寡闻,马背上出生的民族,改行去造船的,我还从未听说过呢。”

尽管是朝会的正式严肃场合,而哪怕面对敌人,南朝世族亦将风度和礼仪看得比一切都重,但到了此刻,一阵哄堂大笑,先自武将队里爆发出来,既而蔓延到文官丛中。即便以谢朗之严谨端肃,亦未能忍住嘴角的抽动。

阿秋并不怕砸她二师兄的场子,会令得他没脸。墨夷明月出道至今,身为水陆枭雄,会千百家帮会谈生意,什么场面没见过,若一次瘪都吃不起,也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二师兄。故此,她逞毒舌是半点都不留口。

墨夷明月双目精光闪闪,打量阿秋好半晌,方才笑道:“贵国的女官都这般嘴上不肯吃亏的吗。这可并非是个好习惯。”

谢朗正想为阿秋发两句撑腰的话,墨夷明月已冷然截断道:“我们北羌人的确不会造船,但是北羌境内也有会造船的汉人。若我们强行征用黄河一带的汉人世族庄园仆佣去造船,再从西南上游掳掠一批蜀地工匠,人数应该是够了。”

他一语未竟,阿秋愤怒地瞧着他,眼中怒火升腾,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同时心中不由暗恨:若论心黑手狠,还得是这位兰陵堂的刑风堂主。

他眼前虽则是虚言恫吓,但阿秋不怀疑有一日若需要的话,他当真做得出来。如若大衍当真触怒北羌,为了报复而掳掠大批汉人工匠为奴隶,再从中原世族庄园强征人口,实行恐怖统治,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从前他们就是这般做的。

如若这般,中原在北羌统治范围内的汉人,只会更恨绝了南朝。因为他们在水深火热之际,南朝人不但能安逸度日,还能空口白舌惹怒北羌,招致他们成为泄愤对象。

首当其冲,连萧长安所属的兰陵萧氏,都不会忘记这仇恨。

墨夷明月轻轻松松两句话,便彻底扳回了局面。他悠然向后扬首,眼中精光慑人,似笑非笑地瞧着阿秋,像是告诉她,这才是政治的本来面目,要多残酷便可有多残酷。你若不肯拿别人的命来赌,就趁早滚离桌面去。

而他这两句话落之后,殿中亦再没有任何人敢接哪怕一句。

一时间殿内静寂无比,只听见众人急促的呼吸声。

这才是一代枭雄墨夷明月谈判桌上真正的风格,一击必中,轻松便可扼死对方要害。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一直默不作声的公仪休忽然抬起头来,目露精光道:“贵使今日说得怕是有点太多,不晓得贵国的宁王殿下,若知道你替他,乃至替大汗做了一大半的主,会有何感想?”

众人这才醒悟一事:墨夷明月如此咄咄逼人,却只是一名先遣使者,理应有僭越之嫌。若此事传回北羌,恐怕不用大衍动手,那位还未正式出使便已经被夺尽风头的宁王殿下,就先要他好看。

但墨夷明月一大半的僭越狂放,却是被阿秋的口舌言辩逼出来的。若他不显露些真才实料,方才便已经尽落下风了,步步捱揍了。

墨夷明月这才洒然一笑,道:“这便不劳右相操心了,鄙人的师父,在北羌还算说得上话,宁王也算礼贤下士,否则这一趟,本人未必肯来。”

这话便是向公仪休表明,他此行纯因受师尊万俟清之命,不得不来的立场。

墨夷明月算是给公仪休留足了面子,皆因他对这位大师兄还是颇为尊敬的,如今师兄发话,他也就见好就收,和气拱手道:“南朝果然人才济济,钟灵毓秀,萧越见识了。三月后的使节拜访,希望两国都能诚意以待,友好磋商。”

他一时间忽而强硬,忽然软和,却令殿中大部分人都摸不清他虚实,只生出此人高深莫测,毫不情绪用事之感。而无论进退,莫不恰到好处。便连谢朗,亦自眯缝起眼神,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北羌特使萧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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