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百川入海般陡然声势大涨的箫声,忽然就那般突兀的戛然而止。
院内寂然,再无半分声息。
阿秋尚未来得及思考自己所做,是对或错,已见公仪休和墨夷明月彼此交会了一个惊魂不定的眼神,再不可思议地瞧向她。
他二人想提醒阿秋什么亦来不及,万俟清淡然而无喜怒的声音已响起道:“你进来罢。”
阿秋踏入院内时,迎上她的,正是万俟清亮若闪电,精芒闪闪的眼神。
一袭翩然白衣掩盖不了他颀高英伟的身形,他正从容自若信手将晶莹洁白的玉箫插回背后去,便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
阿秋压抑住心中疑问,趋前跪下向师尊请安问好。
但在抬头起身时,她捕捉到师尊眼中一闪而逝的阴晴不定。
这是在师尊身上,极少发生的事。万俟清待弟子一向洒脱随性,她从未在师父身上看到过阴影。
万俟清眼神恢复柔和,瞧着她道:“你能从容执行任务,毫发无伤的回来,我并不意外。那是我早就意料中的事情。兰陵堂内学艺数载,仅以刺术而论,藏形、迅击、决退,你都在休儿与明月之上,恐怕已是兰陵堂近百年来最为杰出的刺者。”
他续道:“我好奇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阿秋洗耳恭听,敬待师尊的发问。
万俟清淡淡道:“你是如何做到,出入红尘,杀人决首之后,亦能丝毫不动心?”
阿秋为这一问语塞,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师尊。
万俟清道:“生死是世间最残酷的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连禽兽亦懂得为同类之死而悲伤。若说你从前心性从不受外物所扰,那是因为你不曾出过兰陵堂,可此刻千里奔袭,决人生死,血溅锋端,你亦从未有过半点感伤吗?”
他俊伟无匹的面容现出一丝苦笑,道:“你可知你的大师兄,因为心软,学艺至今从未杀过一人。他也算得上是我兰陵堂的怪胎了。”
阿秋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一言堂堂主公仪休,兰陵堂的大师兄,竟然手下从未伤过人命?
这若传出去,恐怕也是武林里最大的笑话,且没有之一了。
但她随即哑然,以公仪休的本事,不必杀人也能办到很多事,作为纵横家和辩士,他能不能亲手杀人还真不是那般重要。
但亦可见师尊对公仪休的宽容。
万俟清道:“明月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曾饱受战乱之苦,深知人性中极恶的部分,不会有多余的悲悯之心,因此杀人对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于他而言,我强时杀人,弱时则被人杀,都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便是为什么,他可以执掌负责刑讯逼供、清理门户的刑风堂。”
他目光闪闪地向阿秋瞧来,道:“但是你秋儿,又是如何做到,无论事前事后,都毫不动心,直到踏入我的门前,望见休儿和明月之时,才有那么一丝可趁之机,而你亦迅速地挥匕隔空,斩断我的音流律动,使我再也难以为继?”
他的语气虽然保持着平静,而阿秋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丝难以掩盖的震惊。
她努力思索片刻,答道:“弟子并非完全不动心,只是心念乍起时,便会自然而然尽力排除开去。在门外时,挥出匕首断去音流,也是感知到自己心境被即将被箫声所扰,本能地做出决断,以免被干扰。”
万俟清沉默片刻之后,眼神一眨不眨地盯住她,所答非所问地道:“在你听来,为师的箫声,是否好听?”
她想了想,肯定地答道:“自然是好听的。”
万俟清眼中有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欢喜的神情,一闪而过,淡然道:“那你为何不会想多听一会,而是果断地挥匕断去音流?”
她再想了想,回答道:“弟子只是本能地,会排除一切干扰我空明心境的事物。这就像打磨铜镜一般,目的只是要将镜子打磨至于可以清楚鉴别来影,只要有物蒙蔽,便应该除去,而无论这遮挡它的事物是美是丑,是善是恶。”
万俟清雄伟如山的身躯,在听到她此番话时,忽然剧震,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骤然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仿佛一时间整个松雪堂的天色,都阴暗了下来。
半晌,他沉沉地道:“你可知,从未有人如你一般,毫不犹豫地打断为师的吹奏。一曲未终而被迫截断,在我生平是从所未有之事。”
阿秋立刻想起她截断音流时,令师父箫声戛然而止时,公仪休和墨夷明月脸上同时露出的那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立刻跪下,低头道:“弟子向师尊请罪,弟子方才所为,实在无礼之至。”
万俟清凝视她片刻,慢慢地道:“不是你的错,而是我本就有考较之心,你起来吧。”
她怔然起身,莫知师尊何意。
万俟清背转身去,望着远处山峦流水,道:“从没有人打断过我的箫声,并非全因为听者没有这个能力,而是因为他们不想。”
他深深地道:“其实世间最可怕的,并非丑陋或者邪恶之事,因人人知道远而避之。反而是美好的事物,人若被其吸引便会沉浸其中,甚至忘却个人的立场和自身的目标,而那才是最危险的。”
他电转回身,直视着她道:“无论休儿还是明月,都有他们的弱点。而即便为师自己,也并非全无纰漏。但你,却是可以做到抛开一切,只专注眼前目标的人。”
他轻轻叹息道:“你并非对音律无感,若需要,你也能将乐艺掌握得极好,你只是本能地不去让其触动你的感情。”他深叹一口气,道:“于我个人这也许是一个遗憾,因你永远都不会真正懂得我的乐道,成为我的知音。但于整个兰陵堂,却会是一大幸事。”
“因为,一个真正心若冰雪,洞明清晰,将生死置于度外,踏于刃锋上修行的刺者,终于要出现了。”
阿秋轻阖上双目,伫立于古老废宫断垣残壁的阴翳之中,感受着此地静谧深邃的气氛。
废宫前一左一右的两座石柱上錾刻着仙鹤隐入云纹的图样,虽已大半磨损,仍能辨认出神鸟逍遥云山的模样。
不知为何,阿秋却觉得这图案有些眼熟,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
此刻她心中回忆起的,却是她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万俟清脸色苍白,猝不及防下,由惊转痛,最终黯然至深的神情。
那是她与万俟清相处数年里,师尊唯一一次失态。
她成功完成了第一次的任务,证明了她是堂内有能力执掌“刺秦”的人,也是兰陵堂内百年来唯一一名承继“荆轲”名号的刺者。
“荆轲”,便是刺者中的王侯,兽群中的狮虎。即便以兰陵堂上溯至千年的传承,也统共没有几名。
万俟清当即便下令重开“神兵堂”,并于兰陵众刺者中挑选资质最为出色者,入神兵堂修行。阿秋擢升为神兵堂主,兰陵堂三大堂鼎足而立,以暗杀、行刺为主的行事格局便由此奠定。
而在此之前,“神兵堂”已百年未曾重启,而“荆轲”这个名号,亦数代不曾再在江湖上出现。
阿秋以神兵堂主“荆轲”之名,逐一斩落十余名封疆大吏人头之举,却等于间接帮了当时新兴的大衍政权,也即是顾逸的大忙。
因那些人多半是前桓时便已坐拥重兵,尾大不掉的一方诸侯,顾逸初定中央,尚未来得及一一清理,即便他想,亦不可能如兰陵堂这般以极端方式,干净利落地直接除去。
万俟清此举,原为了给大衍添乱,制造恐怖与动乱气氛,是试探顾逸实力,也是动摇南朝统治根基之举。谁料顾逸反应之快,远超乎他的想象。
阿秋动手已然是神速,她于半个月内踏过南朝境内十三州,间不容隙地斩落十多颗人头。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顾逸于各州派出的接替主官的人选,仿佛早有准备似的,立以平乱和惩治凶手为名,顺势逐一就位,不动声色完成了这场由中央至地方的权力更迭。
但说真个的,当各州官府人心惶惶,闻兰陵刺者之名而胆寒之际,肯不畏生死而出任一州主官者,本身亦是有勇有谋,敢于任事之士,并不能单以谋权而论了。
此乃神兵堂百年来首次出世的“绝杀”之举,亦成了顾逸王朝换血的清洗契机。但若非顾逸应变得当,等待大衍的,便不是骨干换血这般简单完美的事,而是支离破碎,内讧纷起的残破江山了。
经此一役,万俟清试探出了顾逸的实力不可轻易撼动,而再杀下去亦只会令兰陵堂人心尽失,从战国时便深入人心的“义士”变为恐怖血腥的形象,且阿秋于最后一刺时,遇到了少师御者首座烈长空,露了半个真身,故而万俟清决意收手,改以和平方式渗入南朝内部。
阿秋之入宫,便是在此种思路下的举措。
但无论如何,兰陵堂是从有了阿秋这位神兵堂主之后,才渐由暗处的守势转为明处的进攻与试探的。
那时阿秋曾问过万俟清一个问题。
她问的是:“以师尊您学究天人、纵横南北的才情与抱负,为何在您那一代,没有重启神兵堂争战天下呢?”
万俟清在兰陵堂中上一代“一言堂”的堂主,兰陵堂如今的大师兄公仪休得其衣钵。但若论为人行事之张扬决厉,阿秋自认为师尊远胜自己,执掌神兵堂应绰绰有余。神兵堂的重启,原本从数代之前便已开始布局,到得她承继“荆轲”出任神兵堂主,更像是适逢其会而已。
她并不认为没有自己,兰陵堂便无法成势。
若兰陵堂于桓末时趁乱象兴起,或者时机比之顾逸执掌朝政的如今,会更好一些。
谁知万俟清听到她的这个问题,当即脸色如遭雷噬,变得煞白。而他亦当即别过头去,以掩盖自己神情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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