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在后,只望得到他的白衣微颤,而她的心中,亦为之剧震。
好半晌,万俟清才一字一句地道:“执掌神兵堂,杀伐决断,适时而动,需要的不仅是绝顶武功,更是超然冷静的心境,”
他再回过身来,深深凝视阿秋,道:“而我的心境,并非没有缺失、遗憾和破绽!”
而就在那一刻,阿秋在他踉跄的身姿里,同时看到了压抑至于极致的破碎与怆然。
那是她生平所见,师尊最为狼狈不堪的模样。
身为刺者,阿秋生平曾多次处于极险处境,履生死如同行平地,心境并未有过分毫犹疑迟滞。
但当她驻足栎阳废宫之外,眺望着这隐入石堆尘烟的古老建筑时,却感知到自己的心跳竟突然变化加速。
藏在衣袖内的手指,亦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栎阳废宫矗立斜阳下的庞大身姿,此时此刻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辉,却不知拨动了她记忆迷宫深处的哪一根琴弦,一时竟令她心神恍惚。她曾面对万俟清足以致幻的箫声而无动于衷,决然挥匕断音,但此刻面对这寂静的古老宫室,却无法自控地心潮动荡,思绪起伏。
一些熟悉的残缺片段印象,如浮光掠影,一一掠过心湖。
她想要定格捕捉,却又怎样都看不清楚。
但阿秋向来心志坚毅,目标一旦确定,便不会为情绪起伏动摇改变。
她提醒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来栎阳废宫拜谒神灵,求取《韶》、《武》舞姿原貌。此刻她并未佩剑。但多年习惯,“刺秦”仍贴于她右臂内侧,若有必要随时可出。
她深呼一口气,平静地扬声道:“大衍司乐石挽秋,诚心向栎阳神君请教,请神君赐见。”
不知是否错觉。这片宫阙废地,原本静谧肃穆,似寂无一人。随着她的声音传出,地气发生微妙改变,竟似隐有生机流动。
那变化并不明显,若是普通人或会察觉不到。但阿秋感官之灵敏,虽不能如大巫祈萝、祈尚般可直接观云气色彩,却也能察知其中微妙的气息变化及流动。
就像原本一片死寂的荒原,忽然春风吹过,生发了绿草柔娑,摇摆不定。
一时间以她的自信,亦难免狐疑参半。
毕竟神明于她,从来都只是传说中的存在。即便一再听得祈萝、祈尚和安道陵反复确证,她也很难对于栎阳宫里的这位存在真正生出敬畏之心。
与其说尊敬,更多是好奇。
至少从栎阳神君的反应来看,他并不反感她的到访。
阿秋放下心来,将心境提至空明澄澈,止水无波的境地,信步往前,举手推开沉重的石门。
隆隆如闷雷的石门碾过地面,阿秋再不迟疑,缓步而入,只余身后一线天光蜿蜒而出。
石门被她推开之后,又在她身后自动轰然关闭。
天地一时间静谧下来,废宫之外的人事与喧哗,被石门隔绝之后,仿佛都成了极其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事。
阿秋的心竟也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沉入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
很奇怪的,虽被封闭于这与世隔绝的宫殿里,她却并没有大难临头的紧张感。反而,竟似有种平静和释然的感觉。
就像是身上所有重担,于石门关闭的那一瞬间,通通被隔绝在了门外。
她忽而有些明白了,为何民间百姓甚至有些高官,亦会喜欢拜神拜佛,又或者延请巫者降神。
皆因殿堂之中,自然会有一种宁静而神秘的氛围,那足以令久历尘世,风尘仆仆的凡人,放下心头所有重担。而对于尘劳困顿缠身的俗人,即便能忘却片刻,也是好的。
想来,在宫中那些动乱,乐府遗绪无以为继的年月里,司乐神观对于孙内人便有着这般的意义。
殿堂内的幽暗并不能阻止阿秋视物,以她目力,早已将周遭景物看得一清二楚,亦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来都是废宫,但她曾到过的栖梧废宫,其境况比之此地,却又不知好了多少。栖梧宫只是无人居住而空置,其中屋宇家具,尽皆齐齐整整,更封存了不下万卷的图书典籍,文玩珍品。
但这栎阳废宫,当得“潦草”二字来形容。仅以此殿来看,仅有的几件勉强看得出原型的几、架、座椅,均已腐朽大半。偌大殿堂,剩下便是四壁萧然。
阿秋不由疑心,这里怕至少近百年来没有人来过了。
但想想,怕也未必完全如此,至少还有一位栎阳神君便在此。
一念既及此,她拱手作揖,四下环顾,朗声道:“多谢神君赐见。”一面心里却又忍不住好奇:这神君既然放她进来,却又为何不肯现身相见?虽说神灵也可能无形无体,但是以栎阳神君曾在此地降伏毒蛇猛兽的传说来看,他应当是有人身形相的。
再定睛看看,这殿中看上去也并没有神像、牌位之类的,反是空无一物,她想这位神灵倒很是脱俗。
她就这般胡思乱想着,四处打量,全不知自己的动静,或可能尽落入了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神君眼中。
只听得一个声音淡淡地道:“这里好看吗?”
那声音似是格外压低了调子或者刻意改变了声线,却仍听得出是个年青男子的声音,虽有些怪异,却很沉稳。
若非已有在隐世宗禁地之内与厉无咎打交道的经验,阿秋此刻便会唬一大跳了。
厉无咎当时也是这般,在她心中对她说话。大概修行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都是这般。但厉无咎并不是神灵,他只是一个闭关修行的修道之人。
有了这层经验,阿秋便不曾惊慌。但神君此问,却是颇难回答,因为此地之寒苦简素,乃一眼可见,若非要回答“好看”二字,便是谎言,也太违心。可阿秋初次到访此地,从前又不与这神君熟稔,若如实答以“简陋”,也未免失礼。
她想了想,斟酌着道:“神君超然世外,不以外物为累,这等洒脱自处的境界,阿秋很是敬佩。”
那神君却是轻哼一声,道:“那即是嫌此地寒苦了。想必,没有你从前生活的地方舒适华丽。”
阿秋暗抹一把额头上冷汗,小心地道:“也不能这般说。”不知为何,这神君的话听着有些怪,像是很在乎她对这栎阳废宫的看法,但是神灵居处之所,又岂可以以凡人情理度之?
阿秋弄不清他的话意,小心斟酌回道:“其实,阿秋自幼生长于荒原雪地,时居山洞,露宿野地亦是时而有之。神君这里至少有瓦盖头,有壁遮风,故而……阿秋并不觉得怎样简陋。”
她所说的,至此尽是实话。刺者以武道修行为主,至于居处是富贵是寒素,并不放心上。当然她师兄公仪休可能挑剔些,但那也只是他个人作风。
但她一言及此,却也有些诧异自己的反常。
她是兰陵刺者,所受的训练之一,便是不会向任何人吐露,有关自己生平的任何蛛丝马迹。
即便对着顾逸,她也从未谈过自己小时候的事。
可为何对着这位莫测来历的神君,便却会不由自主地说起自己小时的经历?
神君的反应竟是微怔,片刻后才道:“你小时候,原来……竟这般辛苦的?”他的语气里,却似充满压抑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阿秋很快地道:“所以,神君不必担心阿秋会觉得您的神宫不好。人生在世,有地可栖,已是足矣。”
栎阳神君沉默片刻,这才问道:“你所为何来?”
阿秋刚要张口回答,异变陡生。
一阵血腥之气,忽然汹涌席卷而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阿秋一察觉有变,本能执“刺秦”在手,向后快速飞退,直至背靠一根石柱,方才立定。
此刻石门已闭,环顾整座殿堂,这里已是最好的地形。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阵剧烈的盘搅动荡自后殿传来,几乎是飞沙走石的声音。
而后昂扬于她头上的,是两盏犹如灯笼也似的,绿幽幽的兽目。
盘卷的身体蜿蜒而出,其上布满坚硬且色彩斑斓的鳞片,每一鳞片都似碗口般大,光泽晶莹。
饶以阿秋生平之见多识广,尝多次与猛兽毒虫相斗,亦不识得是什么东西,不由得心下凛然,握着刺秦的手亦难得地发颤。
她几乎一眼便可断定,以此物如此厚重的鳞片,即便以刺秦之利,怕也很难穿透。
且长达近十丈的身体,只怕刺秦造成的小小伤口根本不足以撼动它分毫。
她立时便想起,栎阳神宫旧有猛兽怪物噬人的传说,一颗心直沉了下去。
她手握匕首于黑暗中发出精光,熠熠生辉。
那绿莹莹的目光高悬于她头上,径直盯着她,却未有接下来的动作。
因为神君的叱喝制止声已然响起:“烛龙!莫要放肆!”
她心想这怪物原来叫烛龙,其形象却似蛇非蛇,与蛇不同的是,它额头上生着一只突起的大角。
眼见得这名为烛龙的怪物盘着身躯,高昂着头,凝然再无异动,她提起的心放下些许,开口道:“阿秋此来,是为求见上古祭祀天地神灵的《韶》、《武》舞姿。……”
她话音未落,异变陡生。那原本安详不动的烛龙,在听得“阿秋”二字之时,竟昂然立首,以旋风般的速度向她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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