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心下半信半疑,却也不由得按照她所说的,走到上官玗琪身边,数到第七块螭纹青砖,她以手指轻叩,果然发现墙壁内是中空的,自有玄虚,再不迟疑,动手将砖块掀动拿下,果见其中嵌着一块光洁小巧的铜镜,其角度正好折射出禁室外的情形。
耳边犹听得褚元一得意地道:“这密室便是三十多年前,德宗皇后听取我的建议,由我一力筹划而建的,怎样,不错吧?”
阿秋一边瞧着,一边暗赞这机关之巧妙。寻常人若在一旁窥伺,其目光即便极力隐藏,难免会被武林高手感应到。但经过这监视铜镜的三重折射,几乎便感应不到人的存在,可谓巧夺天工。
听得此室竟然是褚元一主张所建,她亦有些吃惊。忍不住顺口道:“姑姑当时必定很得皇后亲信重用。”当然这也是废话了。德宗皇后是司马炎之母,若非褚元一得其重用亲信,司马炎也不会是在褚元一照顾下长大,直至他即帝位后,还将褚元一放在自己皇后身边,作一宫的掌事姑姑。
这一句话出,褚元一却是沉默了半天,才唏嘘道:“当时修建这个密室,我是防着千秋万代,栖梧宫历来是皇后居所,也是正宫嫡子嫡女居处,我是想着若有战乱,或者万一,孩子们总归有个容身之所,可以逃得性命。谁知,终究是着了人算计,唉!”
淡淡几句,阿秋听着却心中不免生出感动。
褚元一之议,是替日后的每一代皇后都考虑到了。天机四宿对于司马家的忠诚,亦可以说是丹心耿耿了。
上官玗琪一直全神贯注倾听外边动静,此刻伸手打个手势,示意二人噤声,意为有人来了。
果然一墙之隔,阿秋亦听到虚虚荡荡的铃声响起,一声,又一声,无着无落,飘飘荡荡,似在唤魂一般。
密室内的三人都是武林高手,立刻将呼吸和心跳均降到最低,生恐为外面的人发觉。
“铃……”幽然寂寥的响声,似自虚无大梦中传来。
“铃……”这声音越来越近,却是无比准确地向着这禁室的方向而来。
与此同时,还有手杖顿地的声音。“笃,笃笃。”
这手杖顿地的声音,却与那缥缈的铃声,形成某种诡异的和谐,有呼有应,轻重交击,但阿秋听着,却只觉这韵律奇特怪异,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之感。
此外,便是一人极为粗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像是在拖着什么东西走。那喘气之声,宛若牛吼。
这人的脚步声和喘息声,阿秋只觉极为熟悉,像是从前在哪里听到过。
虽这一人发出的动静,已然十分之大,连铃声和杖声都几乎被遮盖,但阿秋的耳力何等敏锐,她清楚分别出来,来的并非只有一人,而是四人。
除了那拖曳重物而行,步法十分笨重的人之外,另有两人,似足不点地飘然而行,一左一右。想来,这便是那持铃的人,和持杖的人。
三人之后,更有一人不即不离地尾随着,其人步法轻捷,显是上乘轻功。
不须她更多思索来者何人,铜镜中已经出现了四名来人的影像。
而在阿秋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她登时醒悟,为何会对于那人的喘吼会有熟悉感觉。
当中垂着头,倒曳着金色重剑,散发而行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久病龙床的天子谢朗。
此时此刻,他一身玄色兖龙衣袍散着,长发盖住半边面孔,阴影里看不清面容,但垂落的衣褶上熠熠生辉的龙鳞刺绣,已经清楚无比地说明了他的身份。
而他手中所拖曳的,便是那长为七尺的天子之器,纯以黄金铸造,文采焕然的“祖龙”重剑。
而这一幕,阿秋曾经在深夜的集仙殿里见过,此刻,又如此清晰地在她眼前历史重演。
谢朗每走一步,均会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想是因为他大病之中,体力不支的缘故。
而他左侧之人是名女子,散发织成彩辫,辫尾坠着铃铛。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所执的铃杵,装饰有鹿角纹饰。那缥缈幽远的铃声,正是她摇动铃杵做成的。
他右侧之人是名身形高大,肤色黧黑的男子,长眉斜飞入鬓,而那重杖顿地之声,正是他以手中骨杖击打地面发出。
这两人,便是阿秋与上官玗琪都曾见过的,祈萝与祈尚大巫。
而不即不离,负手缀在三人背后的,正是“生花妙笔”赵灵应。
阿秋见得此诡异情景,立刻想起之前在栖梧宫与赵灵应分手之前,她说的那一句:“此事从大巫身上找不出头绪,我只能着落在陛下身上了。”
赵灵应将大巫不远千里羁来,便是为了找出桓末时上官皇后的遗孤。想必此时,她是用了什么手段,使大巫将谢朗一路引来此地,目的必定是要从谢朗口中问出那个孩子的下落。
赵灵应曾经向阿秋解释过,因为谢朗是当时末帝最为宠任的禁军亲卫,皇帝若要私底下做什么事,或者清理什么人,多半是由他去执行。
很多事情,在阿秋的脑海里倏忽变幻,似乎重合成一条清晰的线路,又似乎变得混乱。
谢朗。孩子。
无论现实中的赵灵应、梦境中的谢朗、褚元一,苏锦兰,都曾反复提到“那个孩子”,前朝的皇嗣,也是上官皇后的遗孤。
但以阿秋当时梦境中所见,密室里仅她一人,并没有什么孩子。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袭上心间,而这却是她一直以来千方百计回避,不愿意去细究的念头。
“那个孩子。”
若此事果真着落在谢朗身上,她已经大概知道了“那个孩子”最后的下落。
栎阳宫里,那个梦的最后,是谢朗面无表情地靠近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这世间本不该有你的,去蛇腹中吧。”
上官玗琪眼见得阿秋神色变幻,阴晴不定。她自认识阿秋以来,从未见过她神情波动如此形于面,立感外边情形异常。
她立即轻拍阿秋肩头,示意她让自己看一眼。
这一拍,却将阿秋似自梦魇拍回了人世。她感激地向上官玗琪一笑,便侧身让她来看。
其实作为刺者,这般毫无防备地让人拍上肩头,平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阿秋几乎是本能地,对上官玗琪可说没有任何防备之心。
眼见上官玗琪看着禁地外情形,眉头亦是拧了起来。
这其中的三人,两名大巫与赵灵应,上官玗琪与阿秋是一道见过的,因此也能猜到赵灵应想干什么。
但这般地用巫术将大衍君主谢朗拘来,一旦他有什么差池,中央震动,顾逸又不在,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可并不是好玩的。
此刻,室外忽然安静,铃声与骨杖顿地之声,都霎时止住。
上官玗琪忽然看到,那女巫者祈萝的目光,极快地朝铜镜这边瞥了一眼,随即移了开去。
上官玗琪心头暗凛,不敢再看,转身对阿秋低声道:“她怕是发现了我们。”
褚元一闷哼一声,不信地道:“这铜镜经三次折射,此机关为我安师兄所研制,巧妙无双,将人的目力影响减到最弱,我曾亲身试过的,即便是我本人在外面,若非一早得知,也完全觉察不到有人窥探的。”
阿秋却心知祝由门自有勘探地形地理及侦测环境、物性的心法,恐怕祈萝一早便能察觉这里有人气异动。至于铜镜的装置,她该是有所疑才能发现异常。
只听得祈尚大巫的声音,极之柔和地道:“不必害怕,找到那孩子,你便可以解脱了。”
他循循善诱,更压低了声音:“你拖着这剑,走了一路,很累的吧?不要紧,很快我们就结束了。”
谢朗拄着剑,只管喘气,却丝毫不答。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只听见谢朗喘气的声音,却没再听见任何动静。
赵灵应率先打破沉默,不耐烦地道:“你们究竟有否成功地令他返入当年情景?”
祈尚冷冷地道:“他肯领着我们走这一路,便已经是最好证明。”
赵灵应不以为然地道:“据我所知,陛下以往亦常有独自深夜到这里来。或许是缅怀旧人。这不能说明什么。”
阿秋与上官玗琪这才知道,谢朗在亲自下旨将栖梧宫封闭之后,竟然也是常常深夜进入这里来的。难怪上一次,他能恰好撞上上官玗琪私闯此地。
而阿秋亦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那么多次夜入栖梧,都未曾与这位皇帝对面撞见,否则,查出她的来历可疑,怕不只是下入掖庭那般简单。
祈萝温和的声音响起道:“他以往独自夜行,必定不是这般模样的。”
上官玗琪附在阿秋耳侧道:“这倒是。上次我在此撞见谢叔叔时,他神智清醒与白日一般无二,见我违他禁令,当即龙颜大怒,立时叫我滚出这里去。虽则我自幼至今,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但仍可知他其时神智是正常的,只因万没想到我入宫的目的是为了查栖梧宫,才怒极失态。”
赵灵应微哂道:“可我要的并不是他梦游梦魇,我要的是从他口中吐露那个孩子的下落。”
祈尚冷然道:“这事并不像昭容想得那般容易。陛下能自谢家一个最不起眼的子弟,一跃而为今日的天子,心志坚毅远非普通人能比。他不会轻易被操纵。我们能成功将他自寝宫诱导至这里来,已是趁着他本身便有心结癔症方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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