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谁是阿秀

祈萝柔和地道:“陛下这些年为压制自己的心魔,亦付出了相当代价。我们不确定若是强行突破他的个人意志,是否会对他造成无可逆转的伤害。”

此刻上官玗琪已然让开,阿秋复又到铜镜前窥察。

不知为何,以她对祈萝的直觉,祈萝即便知晓她们在此窥测,只要她们不现形干扰,她亦不会自作主张去揭穿她们在场的秘密。

镜中映出的人影里,谢朗仍垂着头,不发一声。而赵灵应看向他的眼光虽冷,秀美无伦的花容上却浮现出天人交战的神情。

片刻,赵灵应慢条斯理地道:“若真造成不可逆的伤害,那最坏会是什么结果?”

祈萝未来得及答复,祈尚已然抢着道:“心智崩溃,从此疯癫。”

这个结果,对于一位君王和一个王朝来说,其影响没有人能预估。

赵灵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眼望天,似在筹算。

而后她自言自语地道:“迢儿接位后,岚修姐要照顾陛下,必定不会再坚持出宫。宫中有岚修姐,朝中有我,安定门阀有华英姐,军方有阿照和小裴,当不致起多大风浪。东吴士林必然不会安分,但也没有那个本事分裂出去,稍加手段即可镇压。”

阿秋心神微紧,知晓她这是已经下了决心,今日不管谢朗死活,也要从他身上逼出当年实情。

赵灵应再度瞧向谢朗,面容却变得柔和了几分。她声音低沉婉转,道:“这许多年,大哥你也过得很辛苦罢?既要苦撑着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的姿势,又要强抑心痛,装作忘却当年的往事。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件事谁又忘得掉呢?”

她的语气转寒:“她的死,根本是你一手促成!这些年,你自己也不心安罢?”

说完这句,她作出挥手姿势,随即背身过去,示意祈萝、祈尚无须再有任何顾虑,可直接下重手施术催问。

祈尚神情变幻,以杖顿地,喝道:“如有三长两短,便是弑君之罪!赵昭容,你令我兄妹陪你担上如此干系,又可给我们什么回报?”

赵灵应静默片刻,而后答道:“若事成,我加封你为本朝国师,建章城中,无论僧道卜医,以你一门为大。”

一向温和的祈萝,面上却浮现不豫神色,显是并不赞同这结果。

赵灵应续道:“若我事败,保你兄妹不死,且可回东吴,光大家绪。如何?”

祈尚听到她上半句时,犹有哂笑之意,因赵灵应此刻随口许诺,并无实据,谁也不晓得她会不会事成之后,将他们兄妹斩草除根以灭口。

但听到下半句时,一向桀骜不驯的神情,亦渐渐收起。

片刻后他道:“我从不信空口白话的承诺,但却愿意信昭容你这一回。因你若只是虚言诓骗我兄妹,则必只许以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而不必提及若事败的可能。”

且对于事败后的许诺,亦是切实落地。祈氏兄妹本出身吴地宗族,这点阿秋也是知道的。保他们不死,送他们回乡,听上去虽然不见得多么有诱惑力,却更为真实可信。

赵灵应能作出如此许诺,显然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筹之已深,且确为祈氏兄妹设想过日后处境。

赵灵应只是微微冷笑,再不多发一言。

她在前代飞凤四卫中,号为心机第一,但本身却并非是蛇蝎心肠,反复阴险的小人。

祈萝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开始罢。”

便不待祈尚反应,已先摇动铃杵,低声吟唱起来。她的声音清丽柔婉,如歌如诗,竟似在倾诉着某种柔情心事。而谢朗原本木然的脸上,亦渐渐流露出注意倾听的表情。

她方才唱了两句,赵灵应忽然截断道:“你这唱的什么?”

祈萝柔和地答道:“这是吴歌西曲之中的《子夜歌》。我们巫者唤魂,原本自有蛊曲法音,但方才我感应陛下心中的情绪,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家乡这首耳熟能详的民歌,故而便以此作为了引魂入境的媒介。昭容觉得有何不妥吗?”

祈萝的心境气质,当真是令任何人都难以生出要害她,与她为敌的心念。

赵灵应哑声道:“甚好。不意此生再闻《子夜歌》,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且由大巫师口中吟唱出来,极尽深沉,更添怀人思乡之情。请继续罢!”

她虽然背转脸去,阿秋却听得她声音微颤。赵灵应数度与她晤面,阿秋只觉这位前辈飞凤惊才绝艳,手段层出不穷,却从未见过她动感情。

电光石火之间,阿秋忽然想明白了她为何失态。

以《子夜歌》,配《白纻舞》,原本就是当年她给上官皇后提的建议。《子夜歌》是她家乡的民歌,由她引荐给当年的上官后。此后战乱连年,歌舞不兴,昔年故人已然不在。而到了此刻,却未曾想,谢朗与她心中怀念的,是同一个人,同一首曲。

祈萝正因听到了谢朗的心音,加之她本是吴人,熟悉《子夜歌》的曲调,方能吟唱出来。

赵灵应一身傲骨,即便金殿上亦未尝轻易青眼加人,但也曾有人走进她心中,而她一生都记得那份托付。

祈萝仍在吟唱,手中铃杵随节律而逸出“叮铃”之声,氛围变得异常沉默。

而谢朗脸上神情变幻,透露出挣扎与苦涩,显示他内心正自天人交战激烈。

祈尚的声音娓娓响起道:“你为何不放下那把剑呢?它未免太重了。”

阿秋心知这是第一个诱导性的问题,似乎与题目无关,但谢朗只要接受暗示,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接下来便会一直答下去。

谢朗至此,终于开口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只有握着它的人,才有资格得到阿秀。我不能放下。”

当“阿秀”这个名字自他口中吐出时,空气都瞬时凝固。赵灵应的肩头,亦微微颤抖。她似在竭力抑制自己,不要打断祈氏兄妹的作法。

“阿秀。”

这个名字如一记清音,一声婉转的叹息,回响在阿秋心上,她的身外世界似乎瞬间空茫。

她听得自己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响起:“谁是阿秀?”

她分明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名字。

在很多次的梦里。

对窗执笔的少女,轻颦浅笑,一举一动都是那般充满灵气。深宅高阁,金笼香烬,锁尽无法言传的心事。

她说,我叫阿秀。

阿秋一直认为,阿秀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人。

即便曾经听到过谢朗在集仙殿里喃喃过“阿秀”,她也只当作过名字的巧合。毕竟大衍天子的魂牵梦萦的故人,怎么可能会私底下闯入一个陌生小女孩儿的梦中呢?

她甚至一直认为,阿秀是她自己臆想而出的,安慰她孤独生命的幻影。

阿秀漂亮,灵秀,字写得好,身边金笼玉饰,画梁雕栏,她应当也有一大家子的亲人,天伦之亲,其乐融融。

不像她的生命,总被冰冷的石头和雪原所环绕,天地孤茫,唯己一人。

但当这个名字再度自谢朗口中传出时,如同魔咒般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记忆。

上官玗琪平静的声音近在咫尺,在她耳边响起,却如石破天惊。

“他口中的阿秀,便是我的姑母,熙宁皇后上官琰秀。”

一定有什么错了。

阿秋感到自己舌头打结,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像是要竭尽全力抗拒这个名字的魔力。

熙宁皇后上官琰秀,哪怕此前她已多次听到宫人、朋友、前辈,甚至顾逸提到这个名字,但从未有一次,这个名字在她心头引起如此深的震撼。

因为之前,她从来不觉得这个名字会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上官玗琪的声音依然在继续,似在述说与己无关的事:

“谢叔叔曾是姑母的儿时旧友,我小时亦曾见过他来家中。那时他已是青年有为的宫中副将,严谨克己,见了姑母也只是淡淡的,从未有逾越。他后来青云直上,从统领禁军直到炙手可热的权臣名将,再顺理成章抓住桓灭的时机,力压众门阀成为开国之君,我们这些人说起来,都当他是淡泊超逸的谢家中的异类,”

她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想到的是,真正支撑他这么多年,一路向着权势之巅攀援从无悔意的,竟然是……对姑母的情意。”

阿秋的眼睛瞬时睁大,心中翻腾着只有自己知晓的惊涛骇浪。

上官玗琪结束道:“皆因他认为,只有成为皇帝,才能娶得姑母。这便是他即便在梦中也不肯撒手那把天子之剑的原因。”

谢朗此刻所怀抱的,恐怕是白日的他自己,都不曾明晓的执念。

他有贤妃爱子,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皇帝。可唯独在他深心一角,却有永远无法弥补的失憾。而这失憾,却成了折磨他多年的隐疾和心病。

祈尚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你回来这里,又见到了谁呢?”

谢朗神情若梦,举起一只手来,似要去抚摸空气,却又不敢确信地止住,一副唯恐冒犯造次的模样。

他喃喃地道:“阿秀,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

阿秋明知谢朗所中之术,他此刻所见之人,必然就是他心中最想见的人,而非真的有人到来。但谢朗的神情,以及他念及“阿秀”时那痴狂的神态,却令她亦不由得心生寒意。

若上官琰秀泉下有知,她真的会愿意回来见谢朗吗?

阿秋曾在梦中见过,上官琰秀的贴身宫女苏锦兰苦苦央求谢朗的情形,可当时的谢朗,并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心软与动摇。

那才是白日的谢朗,不择手段,理性清醒。

铃声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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