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讳疾忌医

阿秋却觉得他这一问好生古怪。他是皇帝,上官琰秀私逃,乃无可宽赦的罪过,他若愿意,直接令掖庭司将她押下即可,即便是上官家,在这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亦没法说什么。何须还问她意见?

上官琰秀身形单薄,却在他的质问下,挺立得愈加直。

她斩钉截铁地道:“若要我不走,除非你杀了我。”

司马炎身形猛然顿住,想来是从未想到过上官琰秀的回答,竟会是如此坚决。

其实便连阿秋也未曾料到。琰秀在她心中,从来是高雅娴静的大家闺秀,文秀中透着柔弱,甚或有几分天真,又有一种无可奈何,总被雨打风吹去的伤感。她从未想到过琰秀生平为自己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这般的激烈而无悔。

她这出宫的念头,怕并不是一时昏头,而是在漫长的接近幽禁的岁月里,百转千回,辗转反侧,终至于明决了自己的心意。

司马炎身形魁梧结实,若非酒色长年浸淫,他必也是一名好手,否则也提不动祖龙之剑。但此刻对着身形远比他弱小的琰秀,却没来由地泄了气势。

他因愤怒而结巴地从嘴中迸裂出几个词来:“你……你当我,不敢杀你么?”

任谁也能听出他话中的色厉内荏。

琰秀站得更直了些,坚定地道:“那你杀罢!平心而论,”她的语气忽然软弱下来,续道:“宫中这些日子,着实生不如死。”

司马炎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两人沉默着,可其间绵亘着的,是无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司马炎忽然重重地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喜欢我,故自你入宫,我怕你厌烦,极少去扰你……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琰秀不等他再说,已然打断他的话,道:“陛下,你此刻是打算放我,还是杀我,请速决定。”

连局外人的阿秋也能听得明白,这便是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也许琰秀早已心死,又或者她从未放过心思在司马炎身上。无论是什么,此刻都没有再说的必要了,因为她已经下了决心。

司马炎再度仰天长笑,那笑声如同野兽嘶吼般,充满激烈与不忿,笑声毕,他重重地道:“好,那我便成全你。”

自阿秋的角度,却看不出他所谓的成全是放琰秀走,还是要杀了她。

她心中正在发急,却见身前人影晃动,竟是司马炎抢到了床前,举起祖龙剑,挑开了帷幕。

一张浓须大眼,却因酒色熏陶而过分苍白的男子面容,便那般呈现在她眼前。而后便是祖龙的锋锐剑身,精光四射地横在她自己身上。

阿秋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之下见到前桓末帝。

司马炎的脸容扭曲,狞笑着道:“那便让我先杀这野种,而后再杀你上官琰秀。你既要抛弃她,又要做出不舍的样儿,我便要你看着她一寸寸被祖龙肢解碾碎,让你在身死之前,先经历肝肠寸断,寸寸凌迟的滋味!”

阿秋若能张口说话,必也会大骂此人卑鄙狠毒,不可理喻。

可她明明见到,司马炎挥剑劈下时,脸上是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绝望至于极点的崩溃。

“阿秋,阿秋!快些醒来。”

一个清丽柔美,宛若仙籁的声音,焦急地响起,似远又似近,正不住呼唤着她。

她感到自己背上源源不断的真气输入,明明是一脉真气,仔细辨别却具两种性质,其一如最纯净的冰雪,其二却似烈火骄阳,彼此缠绕,阴阳相生,虽与她修炼的门路迥然有别,却是在尽力催发她本身的斗志和活力。

呼唤她的这个声音那般熟悉,却又分外亲切。

现下她知道了,上官玗琪的声音,原与琰秀是有几分相似的。

她睁开眼睛,见到的却是灯火通明的金陵台。

映入眼帘的是上官玗琪清丽绝俗的容颜上焦急的神情,但经历一夜奔波后,她瞧上去也有些憔悴。

阿秋此刻此身所在,正是金陵台内顾逸的卧室。她所躺卧的,正是顾逸的床榻。

大约因上官玗琪并不熟悉金陵台内房屋分布的格局,故此直接将她带来规格最高的这间卧室,横竖顾逸不在,金陵台便是空无人迹,亦说不上什么违背礼制。

重回人世便是在此处,又有信赖的上官玗琪在侧,无限温馨记忆浮现心头,与方才梦中情形险恶,几乎是天差地别。阿秋亦不得不暗自生出再世为人的感觉。

她经脉运转,内力自生,轻轻将上官玗琪的真气逼回。上官玗琪惊喜道:“你醒了?”

更不待她说什么,直接便将她从床上提起来便道:“云龙殿已来过两回人催请,你快去为陛下疗治罢。再耽搁,我只怕……”

她打住了后半截话头,但阿秋知她心切的并不是谢朗,因谢朗只是崩溃昏阙,决无性命之忧。她担忧的是此刻被关押天牢的赵灵应,她中了李岚修那一剑之后,不知能否撑到谢朗再去见她。

实则到了此刻,她也很关注上官皇后遗孤的下落。

阿秋默察体内情形,运转内息一周,道:“我立刻便去。但你还需为我叫一个人进宫,有了他的帮助,治疗起来只会事半功倍。”

上官玗琪愕然道:“那是何人?”

阿秋答道:“便是万香国主,公冶家主。”其实若论救治,以她出自道门的先天真气,辅以神巫族两位大巫的安魂之术,必然能起到最好效果,但两位大巫此刻断不会被宫中信任。那么请得神巫族内外两门的传人,公冶扶苏和白莳到场,亦不失为万全之策。

她再补充道:“公冶家主精通以香道安神定惊,此外他还有位名叫白莳的客卿,虽是画师,也通岐黄祝由之术,陛下既是为巫术所伤,那白画师也能帮忙一二,更为稳妥。”

上官玗琪瞧了她一眼,狐疑地道:“公冶府上的事,你又从何得知?”若说召见公冶扶苏,在上官玗琪毫无问题,皆因他本来就是皇室的座上宾,时常出入宫廷。但白莳之名,上官玗琪此前从未听说过,身份亦未经核实。她身为飞凤首座,负责皇宫安防警戒,当此多事之秋,便不能轻易放可疑之人入宫。

阿秋决定说出部分实情,道:“白画师是顾逸师父的故人门下,大小姐若有疑虑,你亲自见她面便可断定分晓。以大小姐的无上道心通透,是忠是奸自然一眼分明。”

上官玗琪疑虑尽去,道:“那好,我们分头行动。”

云龙殿内,香雾吞吐,自地下镂金错云的博山大炉涌出,弥漫了整个寝殿,嗅之如兰如麝,真有仙宫云殿之感。

殿中所有人都屏息侍立,静候榻上的谢朗醒来。

李岚修和穆华英分立御榻左右,关切之情形于颜色。白袍银铠的司空照手提双锏候在外间,威风凛凛犹如天神。

此刻形势未明,宫中处于全面警戒状态,因若谢朗有个三长两短,需提防其他门阀异动,方能保证太子顺利继位。

阿秋终于收回按在谢朗背心的那只手,将他放倒。她自己额头已隐现微汗。

众人只见谢朗面色渐转红润,呼吸沉稳,神情亦安详不少。

李岚修率先打破沉默,问道:“请问大司乐,陛下情况如何?”

阿秋斟酌着小心答道:“我以道门真气为他清除脏腑中的淤堵,洗髓伐骨,陛下正值壮年,只要不再服用以前所服用的药物,免受其害,身体应可恢复过来。”

又道:“难的是心疾。陛下脑后有淤血,应是从前急怒交迸,心火上升所致,这是他头风症的根源。且他平日亦有多思忧郁,皆会加重这病情。就不知白画师有无奇门办法,疗治心疾。”

刚才阿秋以真气帮助谢朗打通经脉时,白莳正默坐一旁,以一手探谢朗脉搏。因此阿秋疗治的整个过程,她都清楚前后始末。

白莳自来到殿中,从未开过一言。但她立身于此,众人便感到一种神秘宁静的氛围无声蔓延。原本对她身份有所质疑的人,如太医、李岚修等,亦不自觉地安静下来,连套问她来历都忘了。

以阿秋看来,白莳的通灵天赋,怕犹在她两位师父师伯之上。

白莳轻出了一口气,叹道:“陛下以往,必定常常中夜自起,时常徘徊。有时乃是梦魇,有时是清醒,却觉得心中焦灼,难以入眠。”

她这一言出,顿时令李岚修、阿秋等人立刻刮目相看。

因谢朗这等中夜梦游的情形,李岚修是最为清楚的,也是由她一力遮掩。这便是为何谢朗后宫仅她一人,所宿几乎都在她的朱鸟殿。而他半夜惊醒时,确是有时清醒,有时恍惚。

清醒之时,便如上官玗琪那夜在栖梧宫撞见那次,当即变色斥骂,与白日大殿上的君主一般无二。而梦魇时,则如阿秋在中秋宫宴前夜,在集仙殿撞见他的情形,深夜拖着剑在宫中行走游曳,乱砍乱劈,没人知道他在向什么复仇,又在迷离梦境里寻觅着怎样的往事。

李岚修动容道:“确是如此。白姑娘可有方法痊愈他的心疾?”

另一侧的穆华英犀利目光却带着责备神情,向李岚修瞥来,自然是怪她一早便知道谢朗病情如此,却从未向飞凤中其他人透露,致如今酿此大祸。

白莳叹道:“陛下自己是否知道他的病情?”

这一问,其实十分刁钻,却是医者切中肯綮的一问。

其实谢朗的癔症能拖这许多年,且连飞凤四卫中的其他人都不知,就必定存在某种程度的讳疾忌医。端看到何种程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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