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能否面对

心病仍须心药医,但若病者身边人都期望他可以得治,而病患本人则是毫无此意,甚至不以为自己有病,那这心病是无从治起的。

殿中人各各交换眼色,若说之前对白莳的尊重多来自她的美貌气度、顾逸的背书,乃至于公冶扶苏的引荐,而此刻的心悦诚服,则是真正来自对她洞察人心本领的佩服。

宸妃李岚修久历世情,面上神情从来是淡淡的温婉宁和,而到得此刻,秀眉亦拧了起来,显是承受着内心的某种压力。

片刻后,她方才道:“我曾试探着,在陛下面前提起过一二。陛下立刻斩钉截铁地否认。于是我便也明白,不必再提。”

无论穆华英,又或是外间聆听的司空照,面上均显出先是吃惊、后是难以理喻的神情。

她们吃惊自然是未曾料到,就连谢朗本人,对此事亦一无所知。

李岚修道:“他若中夜失眠,醒着独自出去散步,这个他自然知道,只说是朝政忧心,难以入眠。但每当梦魇之时,提祖龙剑游走于宫廷各处,便不为他自己所知了。”

白莳道:“敢问娘娘是如何试探陛下的,而陛下,又是如何否认的呢?”

宸妃陷入回忆神色,片刻后道:“我只敢旁敲侧击地问:陛下是否心中有放不下的人或者事。他当即作色,截断令我不要再胡乱揣测。答道:一身皆为天下,并无挂念。”

一殿皆陷入落针可闻的寂然。

穆华英面沉似水,司空照却是一头雾水的表情,而公冶扶苏露出了然神情。

而阿秋也是同公冶扶苏一般,心下了然,只是口中难言。

谢朗梦魇失魂之症如此严重,到白日则以头风症状出现,而他却断然不肯承认。坚执称自己心中只有天下,而无其他挂念。若是一个人不肯面对自己的真实内心到如此地步,他必是不肯配合疗治的。

白莳长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这心疾看来,并不好治。”

宸妃自然能懂白莳的意思,转问道:“若是非要治的话,请问姑娘当如何操作?”

白莳看着宸妃,一字一句地道:“首先陛下需面对自己神魂分裂的事实,而后,需完全信任我,在我引导之下展开自己的精神世界,回溯到当初心火迸发的源头,放下该放的执念,或可心神统合归一。但依娘娘看来,得到陛下配合的可能性,又能有几成呢?”

在场之人尽归沉默。

这治法不同外科刮骨疗伤,也不同服药理气,旁人完全不能强制或者代替、骗哄当事人来执行。即便刮骨之痛,亦可以用麻药使患者失去意识;若服药则可以悄悄下在每日的膳食里,但这心疾的治法,必须本人完全放开意识配合,而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谢朗从前便循规蹈矩,深自谦抑,而如今这些年君临天下,更是威严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即便以宸妃与他的至近关系,亦难说走进了他心里去。恐怕,对他本人最陌生的,还是他自己罢!

宸妃打起精神,道:“若陛下不配合,是否有别的办法?那两名大巫使陛下神魂游离,夜游栖梧宫,似乎也未曾得到陛下自己同意。”

她提到的“两名大巫”便是白莳的师父师伯,而白莳面上不露分毫异常,欠身道:“诱惑、控制、操纵一个人并不难,可要一个人在清醒状态下,去面对自己埋藏最深,最难以面对的部分,却是最难做到的事。还请娘娘明察。”

她略略一顿,又意有所指地道:“其实,照妾看来,陛下此症,不治也无妨。”

这下连宸妃都愕然,连穆华英亦露出凝神倾听的神色,问道:“为何如此说?”

白莳苦笑道:“试想我们每个人,谁没有难以启齿的秘密,那倒未必是多么不能见人的大事,有时只是自觉的难言之隐。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都一直携带着连这些自己都不愿承认,甚至都已忘却的往事,直到埋入黄土的那一日。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是一定需要处理。”

白莳的意见很清楚:其实不治亦非不可。每个人多少都背负着过去的伤痕和秘密,多少都要为曾经的自己付出代价,谢朗并非独一无二,强迫他面对过往,也并非必要之举。

白莳轻柔地最后吐出一句话,却宛如石破天惊:

“而且,陛下自己都不能面对的自己,怕在座各位,也未必能面对得了罢。”

这一句话出来,宸妃、穆华英面面相觑,连原本守在外间的司空照,亦不自觉的蹑足进来,神情凝重。

白莳说得婉转,但公冶扶苏身为大衍国宾,不必忌讳任何上下尊卑之别,他笑着解释道:

“飞凤卫者与陛下之间坚若金石,联手开创大衍盛世的情谊,即便在民间也是传为佳话。可若你们有一天发现,陛下并非你们一直所以为的那个人,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情谊,是否还能如旧。”

这句话若是平时说出,难免有挑拨离间,大逆不道之嫌。但由公冶扶苏这个外人于此刻道出,人人却都知他说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一时之间,飞凤中历世最多,最为年长的穆华英,脸色亦变幻不定。

宸妃李岚修的面容,刷地失去血色。

飞凤四卫在当年的桓末乱象中选择匡扶谢朗而非他人,这其中除了良禽择木而栖的审时度势的政治判断,不可避免地亦有个人情感因素。这情感并非男女之情,但即便兄妹之谊,知遇之恩,仍然是建立在对谢朗这个人根深蒂固的认可与信任之上。

若这信任的根基,便是有问题的呢?

譬如,赵灵应。她的来历与动机,现在都成了最大的问题。

前代飞凤四卫如今已折一人,曾几何时,曾同历风雨,共克时艰的信任却再经不起另一个打击。

阿秋一直侍立在龙榻之侧,留神关注谢朗动静,此刻及时开口提醒道:“陛下快要醒来了。”所有人立刻默契噤声。

谢朗慢慢睁开眼睛,眼神在半空中由空茫逐渐聚焦,最终落到离他最近的阿秋面庞上。

不知为何,回想起梦中,栖梧桐密室内谢朗凝视自己的目光,阿秋对上他此刻眼神,总有不寒而栗之感。

她再也无法就那般简单地将谢朗视作君王,而非一个连孩童也不放过的杀人凶手。

谢朗嘴唇翕动,所有人的心登时都悬了起来。

每个人都想知道,他大梦初醒之后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他神智是否清醒,方才听见了什么,梦魇时的事又还记得多少。

从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便可得知这一代帝王如今的意识清醒与否。

谢朗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慎重无比。

但听得他那句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无论思绪还是言语均正常,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谢朗。

因为那才是大衍君主,在经历这一切出乎意料的事情之后,应该有的反应。

谢朗说的是:“少师何在?”

大衍廷尉,天牢。

四壁潮湿阴暗,地形亦狭窄逼仄,仅余一线天光,自石壁上照进来。但较之阿秋曾呆过的地牢,已算好了许多。

至少还有天光,那意味着一线生机。

地牢是纯以烛火照明,终年不见天日。

阿秋第一眼,便望见那一线天光中,赵灵应盘膝而坐的身形。泻落的光线如瀑,勾勒出她的发丝剪影,她的面庞仍然是那般灵秀生动,只是脸色因失血过多,变得苍白。

不知为何,在再次梦见琰秀之后,连带地,阿秋对于眼前的赵灵应再也生不出一丝提防和恶感来。

她现在已然知道,赵灵应便是琰秀在寂寞宫廷岁月里,唯一的知交好友。且是在琰秀身故之后,仍一直记得她生前请托的人。

谢朗与琰秀自幼相识,是一起长大的总角之交,可他即便身为男子,也未曾做到如赵灵应一般。

故此赵灵应曾经当面怒斥:“大亏友道的,正是陛下。”

琰秀的好友,也可算是她的好友罢!

她本能地近前,想要为赵灵应疗治伤势,却被赵灵应微笑着,言简意赅地打断:“多谢,但不必了。”

阿秋是陪谢朗一起来的。因谢朗指定,本来应该由顾逸陪同他来。但顾逸既然不在,便由阿秋陪同也是一样。而在场之人,亦没有任何人反对,显然是认同了阿秋作为顾逸代言人的身份。

谢朗在阿秋身后沉声道:“听说你不甘就死,便是为再见我一面?”

赵灵应微哂,接着目中露出狡黠光芒,淡淡地道:“陛下可想知道,安江东的长久之策?”

只这一语出,阿秋便知,赵灵应仍然是那个赵灵应,大衍的一代才女。即便她此刻已将就木,却仍能凭借过人心机,将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世间能钓人如饵者,无非权利名色。只要饵中其好,根本不愁其不入毂。赵灵应正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亲身示范给阿秋看,何谓谋士之局。

谢朗刚一醒来,听说赵灵应的事,立刻便下床,撑着虚弱身子来天牢,且除了阿秋之外,一个人都不肯带。

他听得赵灵应之语,苍白脸上亦露出了苦笑神情。继而深深注目赵灵应面庞,道:“大哥可以说不吗?”

以赵灵应高才,若说一代君王,不心动于她的临终妙策,是断无可能的。只是谢朗明知赵灵应在激他,却终于无法罔顾她即将撒手人寰的事实。

赵灵应眼中亦露出笑意,竟带着几分天真地道:“当然不可以!”

这是阿秋自识赵灵应以来,首次在她眼中看到发自内心的,毫无掩饰的灿烂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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