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不怕一万

“我知道你不会带皇后的东西走,这个,是我攒的体己,都给你。”

琰秀掂在手中,露出苦笑。

“织室攒工钱不易,这是你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罢!你这般千辛万苦积下,必有用途,我怎能轻取。”

她大着胆子道:“宫中东西都有形制,带去外边易泄露身份,可我这一支簪子,简单粗笨,就是民间常用样式,危急时簪头锋锐,你可用它防身,……若遇窘迫困处,亦可变卖金钱,作傍身之用。”

回想起初见琰秀时,她对于钱财的外道,她忍不住再多一句提醒:“若离开建章,去别的地方,这支簪子够购置一间铺面,雇几个佣工、置办好些货物的,若在建章……便只够一个月的生活。”京城不但地价贵,且衣食住行样样均贵。一间铺面没有五百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

琰秀目光再度现出发自内心的浓烈感激,她将那支与她明显不般配,却是特地为她打造的金簪,珍而重之地藏进袖中。踌躇半晌后,才开口道:“金玉珠宝,我虽不缺,可你目前只是织室令,给你却是害你。我曾在叔父书房内,见过一对长约尺余的好笔,前两日已着人去我娘家取,”

她注目赵灵应,柔声道:“我会将它藏于栖梧宫正殿南面书架最高一层,第五格内。你以后若遇到为难事,便去那里取它们。”

琰秀本是当朝有名的书法大家,对于笔墨纸砚自有一份考究,而赵灵应自己的字亦写得不差。当此离别之际,琰秀什么金银珠宝,高官厚禄都不许诺,却单单从娘家给她捎来两只笔,赵灵应虽觉得有些怪,却也只是应诺领情。

更未曾想过,若琰秀不在,她岂能还如现下这般,自由自在出入栖梧,想拿什么便拿什么。

她原本理智上,是无法接受琰秀将离开的事实。恐怕琰秀亦早知会如此,故担着走漏风声的风险,一早便告知她,目的正是为了给她时间,来接受这件事。而在这段时日,琰秀召她往栖梧的时间也越来越稀少,若有事常召的却是其他针女,目的便是要淡化二人的关系。

以使在琰秀离开之后,不至于查到她头上来。

世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偶尔因针技、书画出色,得到皇后一时喜爱的普通织室女官而已。

既未加官,又未进爵,那便不是什么要紧的关系。

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她加紧谋算布局。

琰秀此举,断然不会得到上官家的支持。她平日又不是擅长经营党羽势力的人,她这一次的出逃,大约只依赖于一个苏锦兰帮她掩饰身份。宫内各处关卡、缉查,都认得皇后身边出身上官家的这位大宫女。以她判断,届时琰秀必然是充作苏锦兰身边的小宫女,由她诈称有皇后传往娘家的命令,从容带出宫去。

上官家的人,但凡强硬一些,整座宫里自然是没有人敢拦阻细验的,皆因中书令大人上官谨刚赢了渡江之战,可谓解救南朝于水火的英雄。一直以来皇后虽然并不张扬,但宫里始终没有人敢对皇后宫的人不敬。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碰上哪个不长眼的小兵,非要验明正身才肯放行,琰秀便危险了。

所幸,在这一方面,她还是帮得上点忙的。

在宫中,除了琰秀之外,她还有一段隐秘的交情。

新被提拔的禁卫军左中郎将李岚修,有次官服不慎在演武场被兵器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李岚修其时受召,忙着前去参觐皇帝,险弄出御前失仪的大祸,是她恰好撞见提醒,设法拖延,用了一炷香时间将官服补到大致看不出来的地步,其后,又挑灯奋战了两天两夜,将原来豁口彻底拆开,重新织补恢复成完好如初的状态。

她当时所以这般尽心竭力,却是因隐约在这位女将身上,感到与自己相似的气质。

她一大早将官服送还给李岚修时,李岚修浅笑道:“多谢。”又深深一躬,道:“若非赵令你赶着补好,今日送来,我便没有了更换衣物,去御前应召仍逃不了失仪的罪名。”

禁卫军左中郎将手握宫中虎贲军军权,可是比她一个小小织室令地位高得多的人物,她惶恐回礼,不明白地道:“将军为何会没有更换衣物?换别的不成吗?”

李岚修微笑道:“我便只有两套军营发的制服,此外别无长物。军人应随时做好赴死准备,心无旁骛,如此而已。”

若要一个政权兴盛,只需两件事: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但其实两者反过来,也是同样。

她自吴门入宫中,多少都听说过豪门军阀做派。不说御林军,即便是东吴水师,其中油水沆瀣,将官克扣侵凌军饷数不胜数。但凡稍有权力者,谁不尽力中饱私囊。

遇到李岚修这般位至军队高级统领,却洒然如朗月清风者,在这乌烟瘴气的宫廷,着实令她精神为之一振,是意想未到之喜。

她微笑答道:“我朝人品贵重如将军者,万中无一,若未死于刀锋而死于小人谗言、又或规条礼仪,岂不可惜?请容妾为将军多制几套军服,以备不时之需。”

李岚修是聪明人,立刻便懂了她话中之意,也不推辞,拱手道:“那便多谢赵令。”

又深深瞧她,若有深意地道:“宫中有头有脸人物甚多,不知赵令缘何会特别注意、垂青本将呢?”

她猜得到她有刻意结交、拉拢之意,但不明白她为何选择她,而非其他的人。这是要她将话说个清楚。

她毫不犹豫地回视李岚修温和中带有审视的目光,答道:“因为将军方才言,军人应随时做好赴死准备,心无旁骛。而灵应自这句话中,听到了一些令我生出共鸣的东西。”

李岚修神色不变,淡淡地道:“噢,那是什么?”

她大胆地道:“若将军的过去,非常幸福,将军必不会说出这般的话。因此灵应大胆推断,将军的出身与妾相似,都是孤身一人作战,靠自己走到如今。”

李岚修原本正在穿针引线,缝补自己另外一件破了的内衣。

听得这一句,她手中针忽然顿住。片刻后,她忽然将面前针线一推,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以后这些活,全归妹子你了,不知赵令会否嫌弃?”

她顺从地走到李岚修对面,拿起针线,笑道:“能为岚修姐效劳,小妹甘之如饴。”

那便是她与后来的宸妃,大名鼎鼎的“金樽月落”李岚修结盟的,正式开始。

李岚修作为羽林虎贲军右中郎将,建章宫城内部三重防务,正是由她与左中郎将谢朗主持。

她其时与谢朗并不熟悉,但李岚修却是她能拜托得到的人。

她找到李岚修,只说某月日栖梧宫皇后有重要家书,将令心腹侍女带出宫去,请李岚修行个方便,届时传令宫内各处岗哨,见到持栖梧宫令牌的人,莫要拦阻。

那时李岚修已知这位义妹与栖梧宫走得有些近,但她从未置过一辞。

即便是义结金兰的姐妹,亦有各自交友的自由,何况上官皇后并非坏人。

她只问:“灵应你是否知道那家书的内容?”

这话是在试探琰秀与赵灵应的关系深浅,值不值得她帮这个忙,也是试探这个忙的轻重。

若连赵灵应自己都不知道那家书的内容,又怎能拜托她从中放水,必要让这封书平安送出宫去?

若只是普通书信,以皇后之尊,又何必特地拜托她一个偏将来放行?

赵灵应迎上她的目光,坦然答道:“总之不会是谋逆造反,因上官家若想反,中书令早可挥师平了建章,不必惊动皇后;最大可能是皇后生下嫡子后,有回去娘家暂住的打算,甚或有幽怨诉苦之语,但这非我们这些外人所能知,所该知。”

她这番话,可谓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亦与事实,隐隐相合。

她再道:“小妹只是忽然想起,顺口一托而已,岚修姐亦不必过分在意,想来,即便岚修姐不特地招呼,皇后宫的人要出宫回去上官家,羽林军应当也不会留难。”

她故意改口弱化此事,却是因为忽然之间心虚。

李岚修的警觉反应,已令她觉得此事没有那般简单。若连一个李岚修都瞒不过,她怕再多说几句,反至于打草惊蛇,令人动疑。

谁知李岚修静默半晌,而后道:“行,你届时提前告诉我,那天我亲自去巡城,必会设法确保皇后宫的人不受任何拦阻,安然无恙离开。”

在赵灵应的愕然中,李岚修叹了口气,道:“五年前我父以一普通士兵在阵前亡故时,是中书令上官大人特地许我袭军籍,并擢我入神机营。其后方是我凭自己本事,一步步升入禁军系统,做到如今位置。上官大人的侄女有事,又是灵应妹你的请托,我义不容辞。”

又道:“这些年她在宫中过得并不开心,即便想回娘家暂住,那也是再平常不过。”

说到此处,李岚修忽然轻咳一声,道:“你且先回,所说之事,我会筹划。”

琰秀出宫之事非同小可,赵灵应方才全神贯注地关注李岚修的反应,唯恐令她起疑,此刻精神方才放松下来,拱手道:“有劳岚修姐。我先回去了。”

待得她离开李岚修所在的官邸内室,走到外间时,忽然脊骨上冷气直冒,冷汗湿透重衣。

外间门口正立着一个气度沉稳冷静的男子,被甲带剑,同样是羽林军制服,正目光炯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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