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神剧震,一是不知此人是谁,二是不知方才与李岚修的对答,已被他听了多少。
然而事已至此,她强抑住恐慌心情,不动声色地屈膝一礼。
那人打量着她,不吭一声,微侧过半边身子,放她过去。
回去路上,她脑中加紧盘算,将遇见那男子的过程在脑中反复重现审视。
李岚修在她面前从未拿过官样做派,但此番叙话结束时,她忽然故作姿态咳了一声,又明示暗示她离开,当是已经察觉了来人。
其实论武功修为,她不在李岚修之下。李岚修肯与她结交,也应有其中原因。但当时她一心都在琰秀的事上,又因怕被李岚修看出端倪而分外紧张,故此无暇分心旁顾,竟未听到外间来人。
由此可知,来人顶多听得到她们对答的最后几句话。
她逐一回忆她们最后几句对答是什么。
李岚修说:“五年前我父以一普通士兵在阵前亡故时,是中书令上官大人特地许我袭军籍,并擢我入神机营。其后方是我凭自己本事,一步步升入禁军系统,做到如今位置。上官大人的侄女有事,又是灵应妹你的请托,我义不容辞。”
“这些年她在宫中过得并不开心,即便想回娘家暂住,那也是再平常不过。”
再后李岚修便以咳嗽结束此场对话。
“你且先回,所说之事,我会筹划。”
她应道:“有劳岚修姐。我先回去。”
那人听到的,顶多便这么多。但无可避免地,提到了“上官大人的侄女”、“这些年她在宫中过得并不开心”。
这两项条件加起来,稍有联想都能猜到,指的是皇后琰秀。
赵灵应犹如炸毛的猫一般,整个精神都绷紧了,如芒在背。
琰秀的计划,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得弄清楚那人是谁,再思如何对策。
当然,她亦可相信自己的义姊,李岚修既已决定插手此事,必定也有自己的方法,在那人面前掩饰过去。
只不知那人是谁,可以出入李岚修的宿卫营而可不经通报。
从服色上看,是李岚修平级同僚。因军服形制与李岚修并无差异。
他必定与李岚修关系极近,方可不经通传。
赵灵应的头脑越思索,便越冷静,亦有更多线索不断地在心间浮现。
与李岚修同为御林军统领,关系较近,再加上年貌的限定,这人是谁,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自从琰秀怀孕,赵灵应已然对宫里的人事下过一番功夫,因此并非毫无头绪。因为她的志向,是要辅佐琰秀这个孩子登上龙座,成为金銮殿的主人,因此很多关系,便须从现在开始着手整理。她顺势结交李岚修,也是在这种思路下做出的举措。
谢家三郎,谢朗。
即使遥在吴郡的时候,赵灵应亦知谢家乃当今门阀中的清流,虽则不显山露水,族人亦多放逸洒脱,其累世积累的影响力和实力亦与上官家相若。
若能拉拢到他,便等于拥有了背后谢家的支持。因为如今谢家渐隐,这一代仍在宫中值守,从虎贲军谋出身资历者,便只有谢朗。
只是目下此人敌友难明,而她最惦记的,仍是琰秀的计划,切不能从她这里走漏风声,坏了大事。
此后,她更减少了去栖梧宫的次数,偶会有意无意,在李岚修那里打听谢朗的事。
她道:“上次在岚修姐这里遇见的那人,可是谢中郎将?岚修姐似与他关系不错,都可放他登堂入室。”
李岚修正在擦拭剑身,听得这话,却不自觉滞了一滞。
那柄剑如寒光照雪,轻而薄锐,一望可知是名品。
吴地善于铸剑,古有干将、莫邪等铸剑名师。赵灵应瞧得清楚,那剑身錾刻“修仪”二字。以她目力识见,此剑价值不下百金,非世家大族难有。心下略觉奇怪,以李岚修之简朴寒素,怎会购置如此名剑。
只她一心刺探谢朗与李岚修的关系,便无暇想及太多。
李岚修直起身来,微笑目视她,道:“难得见灵应妹注意陌生男子,何况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怎么,灵应可是想我替你介绍他认识?”
赵灵应略略一怔,立知李岚修会错了意。而一转念之间,立刻回道:“妹并无此心。只上回拜托岚修姐的事,不足为外人所道,”她故意一停顿,延长声音道:“就不知这人,算岚修姐的‘内人’还是‘外人’。”
李岚修哑然失笑,道:“于我,他确也不算外人。我调入禁军,以及一路升迁至此,都离不开谢大哥的提携。但你放心,只要是我不想他知道的事,无论他听没听见,听见多少,他均会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她加重语气道:“真正知己,便是如此。”
因此,其后很多年里,她都只当那夜的事是个意外。
那是在琰秀的女儿满月那夜发生的事。
琰秀已一早告知她,她诞下女儿后,会待到她满月那日,当夜她便将放下一切,离开建章宫。
她补充道:“那夜,别来送我,留在你的织室,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又冷静地道:“无论我是否成功,第二天宫中必然大乱。凡和我有干系的人,都免不了酷刑加身。故此,你一定要按捺住,无论我出事还是成功离开,你都要当作毫不知情。”
其实后来想起,琰秀叮嘱得还是有些古怪的。
琰秀若成功离开还好,若她出事,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懂刺绣缝补的织室令,琰秀又何必劝她一定要按兵不动,难道她还能劫天牢法场不成?
她又自嘲道:“好在这宫中,除了锦兰,其他都不算我的人,而她会同我一道走。栖梧宫上上下下,都属褚姑姑打点,也拖累不了旁的什么人。”
她情知琰秀说得有理,却万难放心,生怕她功亏一篑,故而提前数天便告知了李岚修,反复确认一切稳妥。
那一夜,于她而言,宫城里的漏声似乎特别悠长。旁人都回去睡觉了,她谎称有活需要赶工,留在织室,独对着油灯,一针一线,补缀着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
她不能回去,因回去了便无法找借口再出来。而留在织室,若有什么变故,还可托公事找理由去往栖梧宫或虎贲军宿卫营。
琰秀这孤注一掷的惊天之举,是建章宫存在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做过的。
不知道她这只金雀,能否凭一己之力飞出这黄金打造的百年樊笼。
织室逼仄狭窄的工室里,她的工台上,那一盏单薄如豆的灯光直亮到了三更后。
宫中三鼓响后,赵灵应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直起腰来,吹熄油灯,离开工台,将织室的门锁上,打算回去。
她今夜之所以坐在这里,纯粹是因心乱如麻,故此不得不找些事情来做,好分散自己焦灼不安的心情。
在这种心情下,睡也是睡不着的。
但到了此刻,已过三鼓,这一天便算是结束了。在此前,整个宫城既未有任何异常,那么琰秀,多半是已经安全离去。
她刚走到织室的长廊下,忽然怔住。
东南角的方向,隐约有人头攒动,兵甲闪光,且人数绝不会少。
而在她身侧宫道旁,正匆匆行进一支羽林军巡逻士兵,衣甲鲜明,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正向东南赶去。
东南角,正是栖梧宫的方向。
一处又一处的火把,正不住在城头和宫内各处院墙上亮起。
在本应宵禁的此刻,羽林军忽然这般大张旗鼓地全线出动,必然是出了大事。
她的心便这般直跌了下去,整个人如坠寒窟,全身发冷。
她顾不得其他,仓促间拉住队伍最末的一个羽林军士兵,问道:“敢问大哥,宫中这是出了何事?”
那士兵本不耐烦,火光中照见这女官容貌惊艳,神色惶恐焦急,不由得心肠软了半分,好声答道:“上头只说全宫戒严,搜捕逃犯,却并未告诉我们出了何事。”
又贴心地道:“总之不会和少府扯上关系的,你瞧,我们去的是栖梧宫,多半那里走了人犯。”
这人说完便随着队伍走了,唯留她在原地,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她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发疯般拔足便往虎贲军宿卫营奔去。
要找到李岚修。
这般大的事,令羽林军全营调动,她必然多少知道些前因后果。
以后的人记录史书时,只会提到大衍兰台令赵灵应惊才绝艳,足智多谋,乃当世第一才女,而绝不会提到那个夜晚,踉跄拔足而奔,形容惨淡,仓皇失措的织室小女官。
没有一刻,她比那个时候更清楚,要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她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跋涉成长。
当她跌跌撞撞冲到李岚修营外时,却被一个按剑而立的男子身影,截个正着。
她再顾不得失态,伸头往内看,但见一营之内火光闪烁,却是空无一人。不由得惶急道:“谢中郎将,岚修姐她……”
她只见过这人一面,却背后暗自查访了他的名字,方能一口叫出。她彻夜这般在宫中乱走,亦顾不得这情况落在一个虎贲军中郎将眼中,会是多么可疑。
谢朗冷静地打量着她,一如上次那般。
片刻后,他开口道:“岚修今夜醉了,故由我替她值勤。也幸好她不在,宫中这件祸事不会牵连到她。”
这几句话如一瓢冷水,将她渐渐浇醒过来。
她发愣地道:“什么……祸事?”
谢朗贴近她身侧,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以极低的声音道:“皇后约定与人私奔,已被陛下亲自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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