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隐入尘埃

她的脸刷地变作惨白,哑声道:“甚么?琰秀她没有……”话至嘴边,方蓦然惊觉,谢朗方才与她说话,用的却是武林人士的“传音入密,束声成线”之法,若非她内功极好,方才应该是听不见的。

但她此刻已顾不及这些,亦不想去管谢朗为何单身一人在这里候着,像是早知道她会来此的模样,拔足便要再往栖梧宫奔。

谢朗身形晃动,不动声色挡住她去路。

她怒道:“谢中郎将,你……”

谢朗沉声道:“别去栖梧,陛下此刻正在那里。”

又道:“你是岚修妹子,我方才特意在此拦你。你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便是尽量与这一切撇清干系,而这并不难。”

他再度低声道:“除了我,宫内再没别人知道你与皇后的关系。”

在谢朗别有深意的目光中,她方才明白,他在这里,却正是看在李岚修面上,防止自己做傻事,硬闯栖梧。

连李岚修都并不很清楚她与琰秀的真正关系,但谢朗却知道。

看来那天那几句话,谢朗不单入耳,且入了心,并且暗自访查过。

但当年,惶恐、焦急,失魂落魄之下的织室小女官,并未想太多。

她只道是琰秀自己行动露了马脚,毕竟她与苏锦兰只得主仆二人,而皇宫内看似宽松,实则疏而不漏,只她身边就有一个真人不露相,专门盯着她一举一动的褚姑姑,离宫这件事,哪是那般容易办到。

她只道李岚修的醉酒,是巧合,而谢朗临时代她值勤,是幸运。而后来她想起的确后怕,那一晚琰秀被抓个正着,而若正被人撞见身为虎贲军左中郎将的李岚修正在替她各处疏通放水,在正愁无处迁怒的暴君司马炎的眼皮底下,李岚修可能全身而退?

她只道谢朗专在营房外拦阻她,只因看在岚修份上,特地保她一命,从此对他感激涕零,亦因此与他成为莫逆之交。

因谢朗,是在她人生中最惶急无措的那一夜,出现在她面前,明知她种种可疑,却不避嫌,不问因果地保全了她的秘密和性命。

此后她与李岚修、司空照、穆华英一起,扶助谢朗开辟了大衍的飞凤时代。

这些姐妹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抚慰了她失去琰秀之后的伤痛与寂寞。但她始终未曾忘记过,对琰秀的承诺。

她后来有问过谢朗,那一夜之后琰秀的结局,与那孩子的下落。

因谢朗是当时她所认得的人里,地位最高,最接近宫廷核心的了。

谢朗总是语焉不详,最后推辞说,这些是皇家秘事,最终如何处理,已不到他一个小小中郎将过问,听皇帝颁布诏书即可。

李岚修酒醒之后,得知当晚之事,亦是一言不发。不过过后,看她看得很紧,三番四次敲打她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亲自去查探琰秀事发之后,被囚禁在何处。

她对李岚修有愧。皆因瞒着她,当初只说琰秀有书信要送出宫去,迎来的结果却是皇后私奔,若此事属实,她这是挖了多大一个坑给李岚修。但李岚修绝口不提,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她也只好装作忘记。

她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地在织室等待,最终在二十天后等到了皇帝颁布的,称皇后病殁于当年秋天的诏书。

一代贤后上官氏便这般去了,至于那个孩子,诏书从头到尾没有一字提过。便如从来没有这个孩子存在一般。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震惊、不信、否认……这些情绪一一经历后,她几乎没发疯。

几乎整个世界都在她面前解体,天翻地覆的感觉。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世间再不会有如琰秀一般的人。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只有琰秀,可为了虚无缥缈的事,飞蛾扑火。

年岁稍长,历经两朝宫事后渐觉,以琰秀那样的性子,得到这个结局,也并不算意外罢?

再后来很多人事,在如今的赵灵应的记忆里,便如戏梦,如幻境生花。

朝事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权色名利,巅峰对决,玉手提判官笔,定天下生死,嬉笑怒骂皆是文章。辅佐谢朗争权夺利肃清异己,人人只知一代才女生花妙笔赵灵应薄情毒舌,冷眼看台阁总带三分讥诮,笔伐口诛不留余地,却不知她生平最浓烈的岁月,早已湮没于大桓的熙宁五年。她所有的属于个人的情感,已随着文皇后上官琰秀的离去,一并隐入黄土尘埃。

万般皆已漠然,唯有一念如藕丝飞絮牵萦,若隐若现,时明灭在她的心头。

那个孩子。

那个琰秀曾托孤于她,却后来遍寻史书不见踪迹的孩子。

栖梧宫偏殿后来发生一场大火,过往人事痕迹尽数消融不见,她却终于在那里的灰烬里,捡到了自己曾送于琰秀的那只金簪。

大约世上根本再不会有人承认,记得那个孩子的存在。而那小小女婴,便如从未来过世间一般,痕迹被人抹得干干净净。

可她记得。那女孩的出生是由她一手推动造成,她曾隔着她娘亲的肚皮,温柔地抚触过她。她曾暗自在心中立誓,要用余生守护她,和她的娘亲。这未竞的承诺,日夜提醒着她,被琰秀遗留世间的她并不孤单。

她一直有种感觉,那女孩仍然活着,且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感应得到,故人的心意和愿望。

自前桓织室令到女官,再到大衍天子卫者,御前第一红人,司掌诏书文牍的兰台令,她的每一步崛起之路,都在为探索前朝宫中的一桩隐秘而做准备。

司掌文牍诏令史册这么多年下来,对于前桓宫中遗册文诏,宫中没有人比她更熟读在行。

她接触到了这些在前桓时,以她当时低微地位,绝无可能接触到的文书密诏,而一些事实,亦随着她的顺藤摸瓜,渐渐浮出水面。

比如,前桓军律,禁军统领值夜时,严禁饮酒,违者处以五十军棍。

李岚修向来严格自律,且那夜又答应了她办事,绝无可能粗心大意犯这种错。此后与她战友共处十余年,无论是作为御前的“金樽月落”朱鸟卫,还是作为六宫之主的宸妃,从未见她有一次失态多饮。熙元五年她那一夜的醉酒,只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设计灌醉她。

再比如,日期署于那夜的,一连五份朱笔涂抹淋漓的废后诏书,瞧得出来是震怒下所书,其给琰秀定下的罪名各不一般。都未加玺,且从未见过天日——想来是盛怒下的皇帝终于被从人劝住,其时情势颓坏,不宜这般直接破坏与上官家的关系。

这并不是多么有价值的秘密,可真正的特别且重要的秘密,却在其后附着的另一份草诏之上。

那诏书只简单两行,却是说御林军右中郎将谢朗忠诚无贰,事主有功,擢升散骑常侍,禁卫军大统领,俸二千石。左下日期,亦是署于同一夜。

所以那一夜,谢朗究竟立了什么功,竟可连升三级,坐上禁卫军第一人的位子?

自此满城禁卫军,尽属谢朗统辖。这为之后他成功踏上帝位,减少了不少阻碍。但她的疑问,却当然不在谢朗的升官,而是什么样的大功,会令昏庸荒淫的司马炎在宫防紧急全面警戒的当晚,将这个最重要的位子交给他?

很多事的痕迹,已消失在历史的故纸堆里。她没有证据,却能从蛛丝马迹里,心寒至极地,一点点检索出当年的真相。

这些事,岚修姐大概都是不知的罢。

即使她知,也只知谢朗故意灌醉她,是为了免她陷入琰秀私奔的这桩大罪,是为了保护她。便如当年的她一样。

那时她何尝不曾认为,她的谢大哥,亦只是出于义气,才那般恰好地堵住了她不去寻岚修。

犹记得岚修姐当时郑重地道:“你放心,只要是我不想他知道的事,无论他听没听见,听见多少,他均会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又道:“真正知己,便当如此。”

可是,岚修姐你错信了他。

不过不要紧。

她不断涣散的视线里,倒映着谢朗模糊的身影,她轻轻地,无声地笑了。

谢大哥,你且就在我手上,再栽一个大跟头罢。

琰秀故去两年之后,建章城中大火,叛军入城,烧杀抢掠,皇帝司马炎自缢于祖庙,宫中一片颠沛流离。

她其时已被擢为少府令,掌管宫中钱粮物资。可当时情形,是去是留,须速决断。

若要逃难,则需立刻混入离宫人流中,顺流坐船南下,回去家乡。

东吴是赵家的地盘,断不至于有刀兵之灾。但这样一来,她苦心在宫中经营这些年的心血,也就一并涣散。年龄已老大,且再无利用价值的她,回到家乡,只会落得被亲族嗤笑,她想要这般的结局吗?

谢朗、李岚修当时应付叛军,均自顾不暇。即便他们愿意,她也不能一直让他们派一支军队保护她。

当此生死存亡之际,她抚摩着金簪,忽然心头灵光乍现,想起琰秀从前说过的话。

她将金簪赠予琰秀防身之时,琰秀曾道:“我曾在叔父书房内,见过一对长约尺余的好笔,前两日已着人去我娘家取,”

又道:“我会将它藏于栖梧宫正殿南面书架最高一层,第五格内。你以后若遇到为难事,便去那里取它们。”

虽然她并不信,一双笔能翻出怎样的风浪,扭转怎样的时局,但此刻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她决意相信这位故交好友。

那时的栖梧宫已然人去室空,唯余落叶衰草,寒鸦凄鸣。

她一路穿廊过垣,飞掠无踪,再无人阻拦。

当她轻捷地跃上书架高处,一挥手便取下那木格里的漆盒时,她忽觉得异常。

这异常,是来自于她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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