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来得及仔细思索,先打开那长约尺余的暗墨色漆盒。那漆盒这么多年封存完好,显是从未有人动过,只上面已落了薄薄一层尘灰。
盒盖打开,她目光霎然亮起,瞬时失神。
继而,手指颤抖地,抚摩上盒内的东西,泪水亦不知何时,模糊了眼眶。
那并不是一双用于写字的笔,而是一双以精钢打造,银光闪烁,纹饰精奇古奥的判官笔,其上刻着青鸾翱翔,云海仙山。
判官笔属于奇门兵器,即便武林亦不多见。
唯独在江南,有一支传承,却也早已湮没失传。
铁笔生花,杜九娘。
琰秀说是在她叔父,中书令上官谨的书房得见此物。也许是真的。上官谨文武全才,亦只有以他的名望和身份,才能收集到早已失传的,姑苏城中杜九娘的兵器。
赵灵应几近惘然地想起,她之所以敢以赵氏之女的身份,孤身一人自告奋勇代表家族远赴京城,并不仅因她是琴棋书画精通的望族闺秀,吴地有名的才女,还因为她的另一重身份。
她那嫁入赵氏,早逝的母亲,原为吴地铸剑名家之女,姓杜,字蘅若。小字九娘。
她从未见过母亲使用判官笔,她记忆中的母亲,在赵家的喧哗与荣华中,永远是瘦瘦小小的,沉默的一个人影,瘦削而苍白,无声无息地,在黄昏光辉笼罩的纱窗下,以一只毛笔,描画着栀子、木兰或桐花的刺绣图样。
他们,以及她们都暗地里嘲笑她,“商贾之女”,“工匠门楣”。
但在那些无人得知的无数个日夜里,人前不吭一声的母亲曾把她带到房中、院里,折枝代笔,教她在沙上潜行,练习身法、步法、笔法。
那时幼小的她尚不知有何用,只她日复一日的,出落得自信,明媚,大方,深信无论遇到任何艰难险阻,她都能克服。
直到这一双判官笔拈轻就熟地落入手中,她恍若一场大梦初醒,记起从前那个篱笆下学武的自己。
原来,她从来不是仰人保护的弱女子。琰秀,她一早便发觉了罢?
在更早的时候,琰秀便已认出了自己来,甚至比她自己更早。
是时候,用母亲的双笔,为自己,也为逝去的琰秀,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了。
那个世代里,女子不必再被男子束缚,可以自由追求男子所追求的一切,无论是爱情,还是权力,又或者相濡以沫的情谊。
赵灵应的唇角带着微笑,瞳孔中的最后一丝亮光也将熄灭。
谢朗忽然想起一事,喝道:“灵妹!关于兰陵堂……”
穆华英曾指赵灵应为兰陵堂卧底,而赵灵应亦从未否认过。
那么,她于何时成为兰陵中人,受命何人,潜伏在谢朗身边如此之久送出了哪些情报,还有无帮手,这些都成了亟待解决的悬案。
赵灵应微笑,再发不出声音的她以口型道:“那是我的,另一个承诺了。”
她阖目,气绝,手中所执的判官笔软软垂下。
那笔,原本已然抵住谢朗的背心。
一种至为熟悉的感觉,正在渐渐远去。
那是如血脉般亲,似比血脉更近的呼唤。
阿秋忽地泪流满面,再说不出半个字。
谢朗撒手而起,再不看地上赵灵应安静阖目的尸体一眼,沉声道:“兰台令忠心为国十余载,自霄至旦日理万机,灯枯油尽操劳而萃,葬于武阳陵的熙宁皇后陵侧,风光大殓。”
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天牢。
阿秋忍不住回望一眼之后,立即跟上,犹未忘记赵灵应死前所献“以江东制江东”之策,道:“昭容的意思,是将她……”
将她的尸体车裂于市,以震慑正在作乱的赵氏。
谢朗身形停了一停,哑声道:“我谢朗今已贵为天子,若连她身后都保全不了,又何必再做这个皇帝。”
是。他贵为天子,却从未实现心中所想,从未望见,心中所向往。
天下已承平,斯人与那时的情谊,却早已湮没于史书的尘烟,随风消散。
阿秋随着谢朗,刚跨出天牢,忽觉身后有异。
她心中寒意陡生,当即闪电转身,抽镂月,横于身前。
但见黑洞洞的牢门无风自开,其中伫立一个白色人影,空灵缥缈,却似虚无中来。
定睛看时,阿秋却只觉得这个人影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但,不似人。
谢朗亦回过身来,双目神光电射,喝道:“何物装神弄鬼,在此欺朕?”
一缕似吟唱似泣的声音响起,道:“妾向陛下求一个情。”
阿秋蓦然醒觉这个声音是谁。
是那此刻同被关押于天牢的,女巫者祈萝的声音。
不知她用了何法,分身在这门口守候。
巫者的神通,当真可以移天换日,出神入化。
谢朗想来,也认出了这声音,扬声道:“若是求性命,可以免了。赵昭容方才已经为你们求过情,朕已准你们兄妹二人还乡终老。无须再请。”
祈萝的分神安然地道:“妾冒犯陛下,不敢求活,只想求死。请陛下准予妾,在这天牢中设阵引灵,以灵火焚烧度尽建章宫中过往不得安之魂灵,以偿还妾当年入宫所欠下的因果。还大衍江山,一个清净而无阴霾的未来。”
谢朗踌躇未决,道:“可朕已答应了灵应,朕不能对一个死人失信!”
祈萝的分神道:“还有兄长。陛下放我兄长回去,便不算失信。至于九泉之下,妾若见昭容,自会交代。”
又道:“此是为国家,不是为一人。陛下若要心疾彻底拔除,必须有此一祭。”
阿秋当时已听得白莳介绍,谢朗心疾难治之处,在于他自己不肯承认亦不肯面对心中之愧。但听祈萝的说法,若她以自身为祭,引整个建章宫的过往魂灵来度,则可拔除谢朗心疾。不由得道:“陛下乃活人,并非魂灵,如何拔除超度?”
祈萝回答道:“拔除心疾,有两种方法,一为入内而拔除内因,一则断绝外缘中往日之因果。陛下的心疾起于旧宫,萦系于故人,若将前尘往事一并焚烧,因缘既散,则内自无扰,心疾便不会复发了。”
阿秋再问道:“人若死去于九泉之下,便真有魂灵吗?所谓魂灵,又究竟是何物呢?”
她之所以会有此问,却是赵灵应之死带给她的痛切感触,可谓深及肺腑。她不由得期待,若真有另一个世界,赵灵应,还有阿秀,还有她们所惦念的那个孩子,可否团聚,那便再无遗憾。
而她这一问,此刻亦颇显得多余。因为祈萝的生魂,不正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么?
阿秋当年在棠梨水榭回廊时,见到孙内人所假扮的鬼伎时,吓得花容失色,那是因为她从未见过那般,以飘步空行于水面的诡异存在。但到此刻,真正面对所谓的“魂”,本能上却并不觉害怕。
首先可能因为,祈萝的生魂并无阴森之气,且柔弱温和,便如本人一般。其次,凭直觉,阿秋感到若对方想伤害自己,那么无论以“镂月”的剑气,又或者“刺秦”的兵气,都可以轻易斩灭这生魂。
所以真正的武道修行,并不惧任何世间术法,甚至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并非是传说。
祈萝沉思片刻,最终回答道:“我所谓的魂灵,便是执着。这执着可以成为一个人的模样,也可能只是一缕残念,甚或只是埋藏心底的隐念。若无执着迷惑者,身死便入万物此消彼长的道中,并不会有困惑、迷妄、狂乱等诸相。”
阿秋便向谢朗道:“陛下,我们就听从大巫的罢。了结过去的因果,对我们只有好处,而不会有坏处。”
此刻清醒的谢朗,其实并不很明白祈萝和阿秋对答的是什么,他一向理性务实,赵灵应方才离世,此刻天牢门口又立着这般飘忽不定的白色人影,他却只觉难以理解。但也许出于对顾逸的信任,他对阿秋这个顾逸传人所说的话,亦是本能深信不疑,便颔首道:“好。朕准你此请。”
听得谢朗的“准”字,如一道狂风刮过,门口的人影瞬间消失无踪。
整个天牢似在那一瞬间摇晃起来,霎时间地动山摇,自地底似有无限人影涌出,似一人又似无数人,幽歌哭叫之声,不绝于耳。
阿秋第一反应便是伸掌按住谢朗背后,为他护住心脉。
她深知眼前情形或者是幻,或者是真,但是都会对人的精神造成极大干扰。她心志坚毅可不为所动,但谢朗大病初愈,她怕惊扰伤及他的精神。
对于谢朗,她此刻有着复杂的感情。
栖梧禁室里他冷漠自私的一面,犹在目前。但集仙殿里深夜凄然狂走的他,亦是那般可怜亦可怖。
最重要的却是,此刻的谢朗的首要身份,仍是顾逸托付给她的人。本能地,她无法坐视他受到任何伤害。
出乎意料地,她听得谢朗淡声道:“你可知这些都是什么人?”
她一边为他输入真气,一边猜道:“曾经死在这天牢之中的人?”
谢朗平静地答道:“本朝开国时,由华英姐主理,曾在此廷尉天牢曾网罗、连坐、诛杀达上万的门阀旧宗族士人。”
阿秋错愕至极,亦再也无法忍着不动心肠。
谢朗似是自嘲地道:“幸好这巫者未去金銮殿上做法,那里曾经横州兵乱,前后被叛军斩杀的宫人、内侍、禁军近三万之数,而后少师平乱,斩杀于宫中的叛军亦不下万人。”
阿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道:“那我们岂不是日日坐在尸山堆上?”
谢朗微笑道:“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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