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安不由得抢过话头道:“那按你的发展趋势,如若不出意外,上官家族之内,你便是熙宁皇后的承继者,下一任的上官大小姐,亦会和她步上同一联姻命运,可你为何却走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途径,不学琴棋书画相夫教子,反而选择了继承上官家的武学,做那无欲无求,远离权势的守墓人?”
要知上官玗琪如今在南朝的身份,虽然仍然是承袭了熙宁皇后的余辉,也是众皆瞩目的上官家主,但她首要的身份,却是南朝第一剑手。也正因为这个身份,所有人须对她高看一眼,不能将她视为普通的大家千金。即便连皇帝谢朗,亦不得不客气以对,即便连她的堂叔,而今的朝廷右相上官祐,亦不敢逼迫她嫁入皇家。
若是寻常千金闺秀,婚姻大事必是不能自主,而宫廷之中,也不可能这般由她自由来去。
卓有成就的武林人士,别立于朝堂之外,始终有另一重令人尊重的超然身份。
上官玗琪神情陷在往日回忆中,片刻后方道:“我自幼与姑母性情便不同,不是那般喜欢琴棋书画,赋诗作词。首次陪姑母去十三叔公书房议事时,我望到壁上所挂的‘冰篁’,便有一见如故之感。叔公当时见我瞧得目不转睛,便将剑摘下来,给予我玩耍。他笑道,凡是见过此剑的家中晚辈,男孩多生羡慕之心,但女孩,我却是第一个。”
而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后来的她,成为了上官家执掌“冰篁”的第一个女子。
琰秀见她拿“冰篁”在手,细细观摩,一幅爱不释手的沉醉神情,乃笑向上官谨道:“她若是学书法、看账目也有这般用心,我离开家之后,叔父也就不必愁失去臂膀了。”
琰秀说的离家,却是指她嫁入中宫之后。其时她入宫日期已经定下,而对于玗琪的培养也就更加用心,几乎是耳提面命,面面俱到,因为知道,这大概便是她们姑侄在闺中朝夕相处的最后一段时光。
上官谨注视着玗琪,却是眼露奇色,不答而问道:“玗琪你近日可有时间,随叔公往家族墓地一行?”
琰秀知得他想做什么,立即嗔怪地打断道:“断然不行。她这般大好年华一个女孩儿,我指望她将来美满团圆,称心如意,才不要她去受墓中清苦。那‘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的日子,叔父您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休想我送她去。”
上官谨莞尔道:“你对自己没什么盘算,替她倒打算得长远。”
琰秀的神情静默了一瞬,似是苦笑地道:“我为自己盘算,似乎并没什么用。”她神情寥落,其间有太多一言难尽的黯然之感。
而上官谨的眼神,亦流露出一丝洞彻的悲悯。
于是玗琪便明白了,琰秀大约是并不想嫁到宫中去的。
家中人对于这桩婚事向来避而不谈,但都将其视为上官家族的责任:上官家身为江左文臣首席世家,历来便有辅佐皇帝的责任。上官家的男儿多拜官至台阁,而女儿常为后妃,这已成了家族公认的传统,亦显示了南朝历代君王对于上官家的看重。
因此琰秀的婚事,并没有第二种可能。
琰秀很快地收拾心情,打岔道:“我们长辈无论牺牲也好,坚持也好,难道不都为了下一辈能够过得更加自由,可以随自己心意而活?家中的责任,有我和十三叔你担着便可,其余的孩子们,能随心所欲便最好能随心所欲。至于玗琪,”
她瞧向玗琪,爱怜之情溢于言表,道:“我将来必然要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合她心意的夫婿,她若受半点委屈,我将来的这个皇后也算是白当了。”
上官谨默然片刻,道:“如你这般说,十三叔这个中书令便是白当了。”
他是指琰秀情愿嫁入中宫,是为家族而牺牲,目的正是为了护住家族中其他的晚辈可以不受掣肘,将来婚姻可以自主自由。可他身为大桓中书令,功业震烁朝廷,却无法让侄女琰秀能够从心所欲,终老家中。
琰秀勉强笑道:“我的情况不同哩!身为宗族之女,一邦之媛,我便要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可我们上官家本就欠玗琪的,难道不是吗?”
她意有所指,而上官谨亦记得当年那场惨剧,皆因那本就是他亲手处理的。片刻后,他点头道:“确如你言。”他目光再投向玗琪时,便多了几分深意,道:“我只不过见这孩子与‘冰篁’有缘,也与墓地里那人有缘,故而觉得她或许并不会走你的老路。但若你坚持要她做个普通的女儿家,将来过夫唱妇随的普通生活,以我们上官家的实力,那还是办得到的。”
这原因就在于,琰秀入宫为后,有她这棵大树担起了家族联姻的责任,朝堂上上官家地位稳固,那么至少琰秀有生之年,玗琪即便为上官家主,也可不必再承担联姻的责任。
阿秋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了上官玗琪对琰秀感激,何以如此之深。
她不仅是将上官玗琪一手自岌岌无名的庶女困顿中提拔起来,进而使她成为上官家皇冠上最为光彩夺目的那颗明珠,更是从来发自内心为她设身处地的考虑终身,一切以她的幸福为要。
上官玗琪继续道:“我那时年纪仍小,并不完全懂得姑母和叔公这番交谈的意思。只知姑母入宫近在眉睫,而我需要更加努力,好接替她空下来的位子,替家族挑起大梁而已。”
而后,便是那场轰动京城,令当初的建章记忆了近十多年的帝后大婚之礼。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其影响力也就只有五年后,熙宁皇后的葬礼可以与之媲美。
那时的上官玗琪,已然开始主理家族中冠婚丧葬事宜。琰秀上轿时的所有嫁妆箱箧,喜巾什物,都是前一天晚上,她伴着琰秀一一察看核对过的,确保不出纰漏。
其实这些东西,多一件少一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宫中总不会缺了用的。只是玗琪隐约觉得,自己受姑母栽培至今,此刻她大婚离家,这怕便是自己能为姑母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故而加倍仔细用功。
另一方面,望着眼前红火喧天,热闹非凡的预备景象,她心中亦有一种特别的寂寥之感。
这些年在上官家,能交心的也只有琰秀一人。而她嫁了,从此便不会再回来这个院子。眼前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亦只是这刹那光景。其实女儿出嫁,亦与生离死别差不太多。以后虽说是可以入宫探望,而琰秀亦可归宁,但终究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多少只眼睛盯着。彼此轻松写意,闺中作伴无话不谈的时光,是永远的逝去了。
大婚的头一晚,琰秀早早就寝,因明日不等天明就需起床梳妆。而她仍在外间核算物件与明日宾客人数,就在她撑着眼皮,盘数的时候,琰秀的贴身侍女苏锦兰忽然来报,说是妆奁中点数时发现少了一件东西,请玗琪小姐察看。
她眼看苏锦兰神情凝重,亦立刻起身随着去厢房察看。
陪嫁物品中,有一华贵的楠木盒,里面原本盛放针、线、梭等女红所需之物,象征女子安闲贞静的美德。里面银针、桂梭,都是她提前去建章城中最大女工坊定制的,而此刻,里面原本放置的两把黄澄澄的成双对的龙凤金剪,却只剩下了一把。
新人的所有东西都是成双对的,剪刀也是如此。金剪本有压邪去惊之意,是这楠木女红箱里价值最高昂的一件。这两把龙凤剪刀均以纯黄金打造,其上描龙刻凤,工艺细致精美,怕是如今少府亦没有这般工艺,也算是上官家陪嫁里压箱底的一件东西了。
苏锦兰之所以神情凝重,却是不知道是何人盗窃了此物。上官家历来家风严整,御下虽然宽和,却亦有规矩,即便公子们有眠花宿柳的形迹,那亦可称为风流,出家贼却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故。
上官玗琪盯着那把剩下的,剪身錾刻八爪金龙,大小鳞片须发栩栩如生的剪刀,看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道:“无论何事,都不可影响姑母明日大婚。新人所有东西都需成双成对,让人得知我们家只剩一把剪刀,便为不美。你且将剩余这把龙剪收到我的房间里去,不要使人看见。至于女工箱,缺了剪刀就缺了,横竖也不会有人去细细查我们的嫁妆。”
苏锦兰应诺,当下便将龙剪掖在袖内,藏去了上官玗琪的卧房。
当时事多从权,上官玗琪临时只得如此处理,且过眼前一关再说。因明日便要行礼,不可能此刻大动干戈叫起所有人来,一一查抄翻验,看是何人做贼。若说真的有家贼,她想起来亦不得不佩服这贼下手的时机,刚好是两代上官之主都没空稽查的时刻。
到得第二日,琰秀鸡鸣则起,玗琪扶着她梳妆洗漱,一层又一层的新衣着上,一件又一件的花饰、七宝簪、流苏、璎珞皆层叠往她身上挂去。这一年是大桓熙元始年,新帝刚刚登基,也是南朝四百八十年里最繁华昌盛的时刻,建章宫里金粉如水,金水河里脂流涨腻,便连民间的瓦肆歌楼亦是夜夜笙歌,灯火不灭。而熙宁皇后的大婚,则是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少不得金装玉砌,宝光四射。
那一日的建章长街里,送亲的车队洒落的香花、珍珠、彩锭、金钱如盛世的吉祥春雨,是上天给予大桓王朝最后的喜庆之典。而身着后服华冠的琰秀,便成为了这盛世最后也是至高巅峰的象征,熙宁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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