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上官玗琪打叠起自己的简易行囊,准备告别上官家的深宅大院,去那偏僻荒芜的家族墓地修习剑道的时候,方才又看到了留藏在箱底的,那把特意为琰秀婚礼打造,却从未真正用得上的黄金绣剪。其上盘旋的金龙依旧须发戟张,威风凛凛,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原本的亮闪闪已黯淡成了发旧的褐金色。
那时已是诸多物是人非,数日前,建章迎来了另一场隆重至令全城缟素的葬礼,那便是琰秀的棺木入武阳陵的大典。此外全城人心浮动,多数世家已经着手准备往南边迁徙的事项。虽然北方胡骑方被击溃,但内乱之势已显。长江上流横州军公然与朝廷对立,而朝中各派势力开始争夺上官谨退后让出的中书令之位。建章开始秣马厉兵,进入城池的人均要搜检查验正身,这是胡马窥江时都未出现过的情形。
她抚摩着这黄金剪,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心头亦罩上一重浓重如迷雾的惘然,一切变得如雾里看花,她看不清这时局,亦看不清当年的重叠纷纭的往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五年前的自己,究竟为何没有再去查另一把剪刀的下落呢?
琰秀出嫁的第二天,她便是名副其实的上官大小姐,族中所有事宜需一应请示她的示下。按着她秋毫必察,察人审事入微的风格,何以会由得那把剪刀的丢失,就此成为悬案,反而是自己囫囵着将另一把藏在房中这么些年呢?
一把剪刀再贵重也有价,但家贼之风不可从此开衅。故此,等琰秀走后,她本该去详查的。
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终于有一点璀璨的金子亮光,在她记忆里的某处,隐然乍现。
她想起来了,她是见过那把丢失的绣剪的。
而且,不只一次。
第一次,准确的说,是见过那把绣剪,所崭露出来的一点锋光。
那是她送琰秀临门上轿的时候。
身着玄朱两色绣交颈凤凰皇后礼服的琰秀,面前垂下冕旒重珠累累,令她的面容亦变得遥远模糊,看不真切。
登轿时,她一只手搭在玗琪的肩上,另一手去提起裙裾。而就在那一动之间,玗琪明明白白,看到一线金子的锋光刺入她的视线。
那锋光来自琰秀刚才不经意掀起的衣袖间。
她当时滞了一滞,并不确定,却仍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嫁妆箱子里丢失的那把黄金凤剪。
琰秀注意到她的眼光,不着痕迹地将描金刻丝的凤尾罗衣袖往下拉了拉,柔声催促道:“走吧。”
她一向听从琰秀,故而既琰秀发了话,她便也不再多想,将那点疑惑咽了下去,直随着她登轿入宫,一路再也不曾提过这事。
坐在龙凤轿辇里的琰秀是静默的,不同于往日的言笑灵动。也许是因为宫内来的嬷嬷随侍左右,也许是因为新娘成亲之前多话本就不合礼数。
总而言之,她那时即便想问,也是没有机会问的。
帝后大婚繁文缛节层出不穷,她伴着琰秀行了一天的仪礼,回到家中时已是疲惫不堪,倒头便睡。
但奇怪的是,虽辄很累,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不断的做梦。
好几个梦都与琰秀相关。
首先,她似梦到了琰秀在册封大典上忽然失踪,宫里一堆人赶来上官家要人,而她作为本代家主,只能声嘶力竭不断分说,力证琰秀并未归家。
接着,又似是听人说起,琰秀被废,已经打入了冷宫,慌得她立刻便要换衣裳入宫去领罪,又急请人去请十三叔公上下打点关节。
最后倒似是一个喜讯,说是琰秀原来并未失踪,而是好好的当着皇后,且诞下了一个麟儿,不日便要册封太子。她自己如今也算是未来储君的长姊了,上官家在朝中的荣华权势必定是一步胜似一步。
这一夜乱梦颠倒,纷纭难安,以至醒来时她都是怔怔地,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全然忘记了那金剪丢失之事。
她自己并不明白,明明琰秀大婚是上官家、乃至于整个大桓王朝锦上添花的极盛之事,她身为琰秀最亲近的人,上官家的家主,为何却是寝食难安,噩梦喜梦好坏纠缠。
后来她习剑之后便知,以她剑心通明的天分,当时必定是感受到了某种通往茫不可知的,未来之乱象的头绪。
而归根到底,这一切印象的来源,跟坐在龙座上的那人有关。
武帝司马炎其时刚刚即位,名义上是她的姑父,陪着琰秀行礼之时,她也未敢抬头多看。
但只匆匆一瞥,她便看得出来,这人虽然身形尚算魁梧,脸色却因过度沉溺酒色而苍白,眼神中却又不时闪现出与酒色之徒的软弱不同的,桀骜和凶厉。
她只望了司马炎一眼,立觉遍体生寒。立即竭力拂去心头,对琰秀这位夫婿的诸多不善感觉。
他们上官家的男儿,不能说人人皆清风朗月,霁月光风,也有纨绔子,譬如她的生父。但说到底,他们的本性,都未必多坏。在家族光耀门楣的压力之下,他们或许不够出色,不敢承担责任,但骨子里仍充斥着一脉圣贤书浸染过的,哪怕是没用的懦善。
也因此,她第一眼见得司马炎,便极为不喜。这人似乎生具豺狼之性,却又刚愎无自知之明,必是启祸之端。
她是刻意压抑着对司马炎的不喜,和对琰秀今后日子的隐约担忧,走完整场册封大典的。故此觉得精疲力竭,连给琰秀筹备出阁之礼,诸般嫁妆都没有这般累。
她亦终于明白了琰秀的婚事,此前在家中为何从来无人提及半句。即便提到,亦是公事公办口吻,只说应办事项而不带半点情绪。
唯一曾经对此流露情绪的人,便是位高权重的十三叔公上官谨。
而他那时在书房中流露的情绪,是怅惋与无可奈何。
阿秋听至此处,已有了不忍卒听的感觉。她忍不住问道:“司马炎是否曾向琰秀动手?”
她无法想象,如琰秀般不会武功的女子,落到深宫之中,司马炎的手上,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以琰秀的性子,必然是不肯从,而司马炎又岂是有理有节,通情达理的人。
上官玗琪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便算是出人意表的地方。姑父他一贯性情暴虐,宫中人若稍有违意,或打或杀,只在一念功夫。但是,他倒似并未为难过姑母。”
她再度得允,可入宫探望琰秀,却是三个月后的事。
此前,她已从十三叔公那边,大约得知琰秀的景况。其实连十三叔公也不是能常见琰秀的,毕竟前朝后宫内外有别。上官家风开明,叔侄之间毫无轩轾,可清谈竟日,但既入深宫,则即便有见面机会,也须守礼制不能僭越。故此琰秀即便有不如意,也是难以向上官谨陈说,而琰秀亦不是那般爱抱怨的人。
十三叔公只说,一切似乎还顺利,不过大婚的第二天,司马炎便下旨册封了三位贵人。且除了大婚当夜,司马炎并没有再去过皇后所在的栖梧宫。这三个月来都是如此。
一向处事明决、洒脱儒雅的十三叔公,此番却是踌躇了再踌躇,而后才道:“陛下性情,我们早知。琰秀与他如此相处,也许已经是最好方式。”他思忖再三,再道:“朝中如今有我,故此陛下无论怎样都不会敢为难琰秀。只是,夫妻相处终究是一生的事,逃避终不是事,你若可劝她,便试劝她一二罢!”
十三叔公是男子,且终身不娶,故此对于晚辈的夫妻相处之道,亦从来都很少置喙。即便她父亲与她生母的事,十三叔公也未尝多批驳过什么,只说人各有命。而今却破例提到琰秀,怕却是担心万一自己哪天激流勇退,权势不再,那么琰秀在宫中处境,便会更加艰难罢。
但他是男性长辈,这话却不好对琰秀说,故此教同为女儿,又素与琰秀亲近的玗琪转达。
只是当时的玗琪,亦未必懂得多少。她就这般带着期盼与再见姑母的希冀,以及似懂非懂的几句话,便入了宫。
她入宫后的第一印象,便是栖梧宫真是大,且其间藏书浩瀚,怕不下万卷,恐怕也非一朝一夕能收集得来。入目皆是林立书橱,直接穹顶。她想着琰秀在家时便喜观书练字,这样多的古今典籍,名家法帖,她怕不是如鱼得水,可忘形终日了。
再者给她印象深刻的,是栖梧宫上的匾额题字。那匾额一望可知是新作的,其上龙飞凤舞,题写“栖梧”二字。玗琪本身虽不精通书法,但琰秀乃南朝第一书法大家,她平日跟着亦多少有些见识,知道这字并不算好,唯可看出,题写之人当时应当是心舒气畅,胸襟开阔,心情极其不错。只是笔笔意带桀骜,似乎并不是个多么好相处的人。
这却又是她从家学中得来的见识。上官家亦有亭台楼榭,殿阁廊宇,但题字要求中正平和,不激不厉,使人赏山水庭院之余,有回味之意蕴空间,如对佳朋知己,默然亦自会意。绝不会如这般峥嵘毕露,张扬肆意。——但普天下,能在皇宫中这般肆无忌惮而做的人,也就呼之欲出了。
因此,在见着琰秀的第一眼,她便忍不住问,为何不将栖梧宫前的匾额换掉。
若此匾额挂在上官家中,怕是十三叔公一见便会令人撤下,因这字日日对着,并不颐养心性,看得多了,反而会生出心浮气躁烦闷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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