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看向司空照道:“阿照你对建章城的情况掌握较为全面,你来说。”
司空照沉吟道:“其实要分情况来说,一多半是定居建章两三代,已入户籍的本地胡民。”她抬头敏锐地瞟了阿秋一眼,然后方道:“其实司乐大人也属这类。”
阿秋立刻暗中汗颜。的确,她乐籍身份是前桓北羌乐师石长卿之女,她自己都忘记了这一节,若按穆华英的说法,便连她也是需被驱逐出城。
而司空照此话更深一层的含义,便是阿秋的来历背景,早已被宫中查过。只不知道,他们究竟查到了哪一层。
按理说,兰陵堂为阿秋准备的身份,应是万无一失,绝对妥当。
还未等阿秋反应,司空照已接着道:“不过这也是乐府之中,所有胡乐部无论舞伎、乐师的最常见情况。他们大多自上代便迁徙来建章,入宫侍奉,而现今的乐者工师都是上一辈的子女。还有些前代宫乱时散落入民间,结婚生子,甚或与汉人通婚,这是一种情况。”
穆华英哼了一声道:“这种成为间谍的可能性,自然很小。”
阿秋再度暗自汗颜。心想若给她们知道,石长卿便是如今的北羌国师拓跋汉,也是当今兰陵堂主人,穆华英绝不会再打这种包票。
司空照两手一摊道:“再有一种便是与这些人类似的,自前朝起便迁来建章,不过不是从事宫廷乐舞,而是街头卖骆驼、香料、馕饼,甚至于杂耍,一言以蔽之,就是做些世代相传的生意,也都已归籍汉化。”
穆华英道:“那么,便规定只要两代以上定居建章的胡人,可以排除嫌疑,视为良民不必驱逐。如何?”
司空照苦笑道:“说是这般说,其实若真有间谍,哪怕两代上定居建章,怕也难免一二漏网之鱼。没有人能保证的。”
阿秋汗颜地想,她自己正是那个漏网之鱼。
穆华英淡然道:“无妨。为一二漏网之鱼,将这在建章经营了几代的数千近万人全部赶出去,此刻又值战时,必会令其衣食无着,颠沛流离,非明智慎思的主政者所当为。”
她补充道:“况且这批人,应该是大衍初立国时,我已经亲自通过华池夫人临终提供的北羌间谍名单,全部筛过一遍的了。”
阿秋立刻想起,墨夷碧霜当时确曾将北羌在南朝境内的线人名单曾交予穆华英,只不过从后事来看,她交得不全,只交了胡人暗桩的名单,却没有提到过汉人,也就是霜华堂故人的名字。
因此,穆华英确实已在大衍立国之初,便已按图索骥,将所有北羌间谍全部拔出境去。
但当时那份名单上却显然没有师父万俟清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师父在北羌地位极高,不会受墨夷碧霜的驱使,故而名字也不在她管辖之列。
司空照如释重负地道:“那便只剩下一种人,就是大衍立国这近十年中,因有利可图而来建章投机做生意的胡人。这批人又主要集中于西市。不过我仍要说明的是,即便是这些人中,真正的北羌人并不多,大部分是靠近我们边境的羯、氐族人,也有来自西域的高昌、龟兹、波斯人。”
看司空照的表情,她大概也是担心按穆华英“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真地会将南朝所有胡人驱逐出境。故而当她听穆华英表态可以放过部分胡人时,便松了口气。
因在战争之前激化内部矛盾,并不算是个好选择。而政治家永远要作出权衡。
穆华英皱眉道:“难怪司乐大人所说的隐月族杀手,之前正是隐身藏匿于西市胡姬舞坊。”
裴萸当机立断道:“其实如照姨所说,建章的这批胡人大多集中于西市,那便不难监视。西市的治安向来由我们的神獒营负责,看似松懈而无痕迹,其实四门均有严密把守,内部更是十步一哨,百步一卫。要将这里的人无论出入均置于监视之下,并不难。”
穆华英打量裴萸,冷静地道:“你的意思,从此刻起直至大战开始,你均可以担保西市不会出事?”
裴萸咬牙再三,终于道:“萸儿自幼便从父亲往西市向氐族人采购战马,便连欢儿也是那时的氐帮老板送给我的。西市是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地方,虽然危机常伏,为抢地盘和生意纠结帮派和□□对于这些胡人更是家常便饭,但我可以说是看着西市从满街的零散凋敝地摊,成长为今日占据建章半面风景的繁华大埠,萸儿不忍亲见其因为一线疑念,毁于我等执政之手。”
从裴萸的话中,阿秋亦不由得回想起当日顾逸携她游于西市的夜景。那琳琅满目的各色货物,老成稳重的商行老板,充满异族风情的胡旋美女……那不仅是黄金万两之国,更是多少人从北跋涉至南,毕生打拼、谋生的希望乐土。
她终于忍不住插言道:“若我们将目标缩小,只是对付隐月族,和霜华旧人,这事便容易办许多,也不必为一颗老鼠屎,打翻一整锅的汤了。当然,这想必并不符合裴夫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
阿秋最后一句,却是苦笑着说的。皆因她已经瞧见了穆华英脸上不赞同的神色。
司空照向来负责整个京城的安全,她比任何人更有发言权。她作出总结道:“问题是,即便我们想要把打击范围扩大,目前可以确凿是可疑人物的亦只有隐月族和霜华旧人。我们总不能在街上拉个人便来审讯他是否间谍,要么便是不分好歹将所有胡人驱逐出境,但这必然引起大动乱,恐怕不等北羌兵临城下,衅便自内而始。”
众人此刻便都不再说话,齐齐静等司空照的结论。
司空照结论道:“不若就由大司乐继续追查已经明确的敌人:隐月族和霜华旧人;而萸儿的神獒营则需加强对西市的全面监视,近期举动可疑者一律逮捕讯问,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至于华英姐,”
她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恐怕仍得再请你重新出山了。廷尉天眼和牢狱必须全部重启,加强对京城各方面人物监视。毕竟动乱在即,除了了隐月族、霜华旧人和西市,其他地方也有可能跑出叛徒或者间谍来。”
穆华英仍是那般冷冰冰地,却是一言不发表示默认。
其实所有人都觉得,司空照的提议,已经是目前最妥善的方法。
倚在榻上的谢朗终于睁开眼睛,闷声道:“就依司空上将军所言。”
此刻人人均可看出谢朗的体力已经不支,上官祐正欲提议先散去,忽然殿外传来一把清冷优美的声音道:“玗琪在家族禁地闭关来迟,请陛下恕罪。”
阿秋只觉眼前一亮,正是白衣若雪,湛然若神的上官玗琪负剑而入,观她的气色眼神,不仅并无受困遇险后的颓唐,反而更有精进洞明之感。
即便连病榻上的谢朗见到她,亦生出精神一振的感觉,似乎病情都缓了许多,更不必提一直站在床尾的谢迢。
阿秋心知这是上官玗琪的道心又有突破的标志。所谓天生仙骨者,便是会将一切逆境转化作道途中精进的资粮。
上官玗琪依礼先叩拜过谢朗、宸妃,再看的第三个人便是阿秋。
她的目光落到阿秋手上,疑问道:“请问司乐手上那是什么?你已经是司乐,难道又被加封了司农不成?古时的三公乃司乐、司农、司马,阿秋你一女而得二公之位,可谓显贵无以复加矣!”
上官玗琪毫无芥蒂的打趣,亦洋溢着她从世家承袭而来的优雅与风采,使人恍若回到上官家那悠然从容,充满林下之风的清谈时代。
阿秋有种感觉,从前的上官玗琪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但经历了这些磨难世事之后,她并未被名誉或颜面所困,反而似脱去一层无形枷锁,尽显洒脱从容。
不知谢朗想到了什么,他本要说话,却忽然眼角湿润,而后猛咳起来。
从始至终一直未得机会发言的谢迢,却终于鼓起勇气笑道:“这可并非凡木,而是洛阳百年故宅,墨夷世家霜华堂中扦插而来的霜华藤,亦是霜华堂门生的信物。恐怕以上官大小姐的见多识广,亦未必见过吧?”
他出言有卖弄之意,是希望上官玗琪注意自己。但也是真话。因为但凡自幼生长南朝之人,根本是没有机会见过霜华藤的。即便连他自己深居宫帏,珍奇花木见过不少,也不曾见过霜华藤。
因那本来是随着墨夷世家的毁家之难,早已风流云散的一件事物。
孰知上官玗琪听得这句话,眼神却忽然变得更亮,那是一瞬间闪过的惊异之色。
阿秋对她深为熟悉,她绝少有这般对于外物生出强烈兴趣的时刻,故而这神情被阿秋捕捉到了。
经历多次并肩作战,她几乎已经算得与上官玗琪心有灵犀,不必她问便立即将手中的霜华藤递了过去,给她观看。
上官玗琪定睛凝视霜华藤上娑婆柔叶,眼神更亮,像是要将它的每一叶片纹路均刻入脑中的样子。
除了阿秋之外,此刻殿中最察人于微的便是穆华英,因为她最擅长对犯人的询问,亦有丰富察言观色的经验。
她不动声色道:“上官首座是否也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藤木?瞧你的神情,似乎正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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