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如此,她要替她的师妹褚元一大大松一口气。因当年若墨夷碧霜志在后宫女主人之位,怕褚元一没有那般容易能够保住司马炎到他成年即位。
毕竟在钟离无妍的判断中,华池夫人之识时务,懂进退,辨别形势的眼光和胸襟,并不在她自己之下。当她身后的那株大树,即德宗皇帝退位,新帝司马炎即位之后,华池夫人立即熄了自己的风头,不再如从前般频频出入宫廷,也不再热络交游。
当然,这一方面便是因为,司马炎的即位,带来了大桓王朝新一轮的“上官时代”。外有中书令上官谨整饬朝纲,严肃朝纪,且深得众望,内有上官皇后一代才女为六宫之首——虽辄上官皇后一生很少真正行使后宫女主人的职责,但她的存在,已然是王朝新一轮风向的证明。
在上官谨法眼无差的监察之下,一切妖魔鬼怪,都会被迫现出原形来。故此钟离认为自己的请求出家,和华池夫人的适时隐退,都是明智之举。
但钟离无妍没有料到的是,在决定南朝安稳的两大势力:代表相权的上官氏与代表皇权的司马氏即将决裂的这一夜,华池夫人竟然如此及时地出现在了云龙殿前,且因这一个举动,令天机四宿和上官氏同时欠下她一个人情。
她后来亦不得不感叹,有人真的是天生便具备灵敏的政治嗅觉。相形之下,他们这四宿怕都要汗颜。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赫然便是久已绝迹宫中的墨夷碧霜。
只见她不动声色将一根碧绿藤鞭收回袖中,款款向前一步,正插在上官谨与荣月仙之间,华服上的深墨绿裙摆在地面漾出层层叠叠的波浪。
方才正是她看准时机的一击,解去了上官谨和荣月仙与敌偕亡的死局。
而今两人虽都各负重伤,钟离无妍更替荣月仙受了“冰篁”一刺,但至少不会是两败俱伤、立刻身亡的局面。
面对上官谨的愤怒,她只是含笑望着他,便令他渐渐冷静下来。
而胸臆之间受乾坤扇撞击的剧痛,亦令他终于支持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我来并没有别的事,中书令大人。”
墨夷碧霜轻启朱唇,娓娓地说道,同时身形向后闪开,露出不远处拄着九龙锡杖的玄黄佝偻身影。
“妾原本只是服侍太上皇陛下,来看一看儿子。”
在场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即便连荣月仙亦不例外。
若非她还记得自己隐藏的身份,差些便要上前,以一位大宫监最熟悉的姿势,搀扶这位久已隐在西山的太上皇,也即是司马炎的父亲,德宗陛下。
荣月仙曾以荣遇身份,伴驾数十年。而她自一介小黄门至内宫第一人的青云之路,皆出自德宗皇帝司马晋元的提携。
她方踏出一步,胸腹间气血逆行的疼痛又提醒了她,此刻的身份,不是大宫监,而是代表武林正义的天机四宿。
她终于收回了脚步。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自司马晋元身上爆发出来,他佝偻着身体,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上官谨。
在场之人,都是从前瞻仰过这位先帝龙颜的人,此刻无不惊觉于他的苍老。
谁也没有料到,司马炎登基方五年,他的父亲司马晋元,竟已衰老至此。
也许,失去权势光环,再无人前捧后瞻的,平庸的掌权者,都是会老得很快的。因为之前,他占用了太多,以他人功业为自己塑造的金身与光环。
墨夷碧霜静默退立于一侧,便如她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而天机四宿以荣月仙为首,一个个收起兵器,默然无言。
渐次让开上官谨身前的位置。
正主来了。
说到底,今日之事,是司马家与上官家事。而这源头,的确要追溯到这位先帝司马晋元身上去。
可以说如没有平庸近乎鲁钝的司马晋元,便不会有今日替大桓赢下渡江之役的一代名相上官谨。
民间常常嘲笑的是,德宗皇帝司马晋元在位数十年,只做对了一个英明决定。
那就是将本为上官家族隐者,镇守墓地的守墓人上官谨,以一道诏书强行召出,并违背了上官家“守墓人传承武学,不得出仕”,以及南朝“文臣不领武事”的两道天条,加封他为总领朝政军事的中书令,让他成了大桓独揽大权的第一人。
可以说司马晋元的平庸,正衬托出上官谨的天纵之才。君主留下的大幅无所作为的空白,使得上官谨有了纵横捭阖的舞台。
到德宗后期,朝中已经到达“凡事须先预知中书令”的程度。
而到司马炎即位,上官谨也是如同“亚父”一般的存在。
可以说上官谨空前集中的权势,是德宗皇帝一手让出来的。而也因为这样高度的权力集中性,上官谨的威望为数百年来丞相之最,其后唯顾逸可追。而南朝亦在此种威望下达到空前团结,打赢了北羌入侵、胡马南下的渡江之战,也令上官谨的个人功业达到极致。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德宗皇帝的平庸与放手,成就了上官谨的百世流芳。德宗皇帝与上官谨,不知能否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全和知遇之恩。
上官谨的神情,由一开始的震惊,甚至惘然,渐转为平静。
司马晋元于此刻的出现,虽然出乎他意料之外,确会令他想起过往种种,却并不会令他忘记此行的目的。
他瞧了一眼旁侧的墨夷碧霜,一字一句地道:“今日无论谁来,有关琰秀之死,都必须给我个交代。”他再瞧一眼躺在地上的褚元一,冷静异常地道:“我更不理有关琰秀的那些流言是真是假。无论她做了什么,司马炎都只有做得更过分。若仅因为这些或有或无的罪名,便可要去我上官家的一条人命,那司马炎早该是万死难辞其咎。”
便连钟离无妍,也听得心中震荡。
原来世间真有这般可倚仗的亲人,不理女儿是否真的有违名节,损坏家族名誉,而誓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其实这些年司马炎的胡作非为,放纵声色,早已是无论朝野宫外无人不知的事实。若说上官琰秀算不上一个好妻子,那司马炎只有更甚。
而这最早,甚至是上官琰秀没有嫁入中宫的时候,便已是人人皆知之事。
当年一代才女大桓明珠上官琰秀,被定为武帝皇后的诏书发出后,朝野上下、世家门阀谁不震动,唏嘘惋叹。叹的是司马家的刚愎自用、丧德败行、不学无术的儿子,却偏生要迎娶上官家风姿神秀,清灵蕴藉的才女。
人人都瞧出这桩婚姻,只怕难得有好收场。
但人人也都无法反驳,这桩天经地义的婚事。
毕竟这并不仅是一人两人喜好意愿,更关乎大桓国运,和政治势能的均衡。
不但旁人插不了口,上官琰秀和司马炎本人插不了口,便是上官谨也难以反对。因为血脉姻亲的关系,本就是势力联合最强有力的保障。
无论上官琰秀和司马炎有多么的不对付,下一任的大桓天子,都将是上官家的外孙。这已是天家能拿得出的最大的诚意。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位德宗皇帝司马晋元。
若非他作出定上官琰秀为媳,作为请上官谨出仕的条件,上官家族,本不会那般轻易答应出山匡扶天下。
权力煊赫唯我独尊的地位,对于一般世家,甚至草根寒门,那是趋之若鹜,热衷已极的目标。可对于已经历风雨百年,从龙奉驾,世代有贤相、名臣、贤后、淑妃的上官家来说,其中甘苦滋味,百年已经品尝殆尽。
作为掌权者,若真的日夜将国家存亡、民族生存挂在心头,那日子必是日夜如履薄冰,绝不好受的辛苦勤劳。
除非有人只是享受权力带来的一呼百诺,人人趋而热捧的自我膨胀的快感。而上官世家,显然不在此列。
唯有将上官世家的荣辱,与大桓皇朝牢牢绑定,因着对家族亲情的在意与珍惜,上官谨、上官琰秀,以及上官家今后的晚辈,方会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地,投身入桓末的这艘大船之上。而这大船,自先代中宗以后,本来便已是每况愈下,贤者渐退,佞者渐进的局面。
上官谨的话掷地有声,而距众人不远处的云龙殿,依然灯火喧哗,人影纷乱,弦管丝竹不时飘渺而出,却也是乱弹喑哑,曲不成调。
此地距离云龙殿不过几十步,出了这般大的动静,殿内却无一人出来察看是何情况,可想见殿内的人必已醉得东倒西歪,不成模样。
司马晋元刚想要说话,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吃力地转过身来,以手指着墨夷碧霜,示意她上前。
上官谨见状,已由吃惊转为不悦。
吃惊是因他完全没有料到司马晋元的身体已然如此之坏,而不悦则是司马晋元在如此垂暮之年,竟然如此信任一个佞宠的女性。
他一生清严自律,恪守作守墓人时的刻苦兢业之风,是以从来便不大喜欢如华池夫人般热络交游、擅于邀宠的交际女王。
墨夷碧霜极其顺从地上前,俯耳在司马晋元唇边,不知听他说了什么,频频点头。
而后,又见司马晋元将手中锡杖,重重塞在墨夷碧霜手中,以眼神示意她去交给上官谨。
谁知墨夷碧霜接杖的姿势颇为奇怪。她这位华池夫人,论爵可比诸侯王,论宠更是不亚于六宫中任何妃嫔,她却珍而重之地先后退一步,而后掀起裙裾跪下,就在这么多人目光注视之下,行三拜九叩大礼,而后才高举双手,接过司马晋元手中的九龙锡杖。
而她接下来的动作,更令人吃惊。
她竟是双手高举九龙锡杖,规而矩之的膝行至上官谨身前,而后深深一拜,方才抬起头来。
她一字一句地道:“太上皇,请中书令大人,受九锡禅让之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