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夷碧霜这一言既出,在场的天机四宿,尽皆目瞪口呆,以荣月仙之镇定,亦险些惊呼出声。
加九锡历来为权臣篡位之先兆,王莽、曹操,都曾受过此仪。而司马晋元更已经说得清楚:其目的就是要禅让国位与上官谨。
真正的九锡为九种象征至尊的礼仪制器,并非眼前这柄九龙锡杖。但那置办必然需要极长时间,而眼下司马晋元必然是得知上官琰秀死讯,匆匆自西山赶来,只能以眼前这柄帝王专用的九龙杖作为九锡的象征,先请上官谨收下,以为质信。
上官谨在最初的惊愕后,却是再也不看眼前的美人与权杖,而是直直地盯着司马晋元,眼中恍若有火喷出。
他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悲愤、或是某种说不上来名字的情绪,哑声道:“晋元兄,你就这般地懂我,这般的明了我上官十三想要的是什么?”
再也没人想得到,上官谨在面对昔日的君主时,脱口而出的,既不是太上皇,也不是陛下,而是一声自少相识才会唤出的“晋元兄”。
阿秋听至此处,终于忍不住道:“中书令大人和德宗皇帝是自少相识的朋友吗?可中书令大人的少年,不应该是在上官家的墓地里闭关修行,何来机会见到外人呢?”
钟离无妍苦笑道:“他们的相识,那便是另一段故事了。”
上官谨在入墓地之前,也曾是上官家诸多风采过人、聪颖俊逸的少年之一,而上官家的儿郎,成年前均有一项义务,便是要入宫为皇子、太子的侍读。这当然是皇家为了拉拢上官氏,同时也是希望天家子弟能够耳濡目染上官家书香门第风采的一项特别恩宠。
阿秋恍然大悟道:“那么想必,中书令大人少时便聪明灵秀、故而在一众侍读中脱颖而出,得到了当时作为太子的德宗皇帝的信任青睐。”
钟离无妍苦笑道:“与你想的恰恰相反。”
阿秋诧异道:“啊?”
钟离无妍的唇边亦浮现一丝笑意,道:“首先中书令大人少年时便不是什么聪明外显之人,他老成持重,轻易从不表态。故而在一众风度翩翩、能言善辩的上官家子弟中,显得有那么几分格格不入。”
阿秋回想了一遍上官玗琪口中说过的叔父的性格,似懂非懂道:“明白了,所以中书令非是少年得志那一类,而是大器晚成的类型。”
钟离无妍继续道:“其次,德宗皇帝那时也不是太子。在先帝的一众儿子中,他的资质最为平庸,连开口说话都不大利索,是常被嘲笑的那一个。那时的他,尚是广陵王。”
阿秋张口结舌半晌,最后不能置信地道:“……所以,他们一个是不受待见的皇子,一个是木讷无言的侍读,两下里都没有人要,故而被剩成了一对。”
阿秋即使从未见识过天家选侍读的场景,亦能想象得到,那种场合,自然上官家族中最吸引人眼目的公子儿郎,会天然地趋向于选择最有前途、最有权势的皇子。而反过来也一样。没有一位善于权术,炙手可热的皇子,会去选择一个看着无甚前途,在家族中便不怎样受重视的侍读。
毕竟,后来连北羌出身的斛律光,都知道娶妻必要娶上官家的首媛玗琪,而不是随便哪一位上官小姐。
钟离无妍委婉地道:“确是如此。不过中书令大人是藏拙,而德宗皇帝却不是了。每每课堂之上,太傅要求作文答题都答不出来,常在课下由中书令大人代劳,而中书令大人虽然貌不惊人,却是倚马可待,一挥而就。德宗皇帝作为不受重视的皇子,当时身边的聪明人本就不多,如此一来,他简直将作为侍读的中书令大人视若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崇拜至极。”
阿秋心道:这个德宗皇帝看来虽然本事不大,却很识才。他看中上官谨虽然是误打误撞机缘所致,却也并未走眼。
当然,他看中华池夫人也是。荣月仙也是。
钟离无妍继续地道:“尤其有一二次,中书令为他代作的奏对,由他在先帝面前逐字背诵之后,引得一众朝官均惊艳不已,都说广陵王虽然质朴无华,却心地笃诚,敦厚纯正。——这也可看出中书令大人处事周全,他必然不是按着自己的风格拟的对答,而是减去文采,改以平铺直叙、简洁却有条理的陈述。”
简言之,上官谨这些文字是为德宗皇帝量身订制的,绝不会有过分的才情,文理简易却处处暗含见识。唯有朝中老手方能识其丘壑,这较之那些只能卖弄辞章文采的文臣,已经高明太多了。
阿秋想象着当时情景,心悦臣服地道:“这些事出来后,德宗皇帝必然更加倚重上官大人,目为生平难得一见的贵人。”
钟离无妍道:“何止是倚重,他将中书令大人推重为伊尹、周公,姜尚、管仲般的擎天之柱,简直着了魔怔一般,逢人便称道推许上官大人的才学识见。——应该说幸好,也没几个人会听他的,拿他的话当真。”
阿秋不解地道:“可他说的是事实啊,中书令大人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臣名相,宰辅大才啊!”
钟离无妍苦笑道:“可若中书令大人的才名传扬出去,他替德宗皇帝代拟文字的事必瞒不住,那不是打他自己的脸吗?他在先帝和一殿臣工面前的颜面又何存呢?也许中书令大人会得到提拔擢升,但大桓就未必有德宗这位天子了。”
阿秋亦为之哑然。这其中因果的丝丝入扣,当真是令人惊叹。
若无早期上官谨为司马晋元铺垫的好形象,或许在诸王叛乱,自相残杀之际,那些辅政大臣亦不会想起这个安分鲁钝,却心地可许的广陵王来,先帝亦不会觉得他勉强尚有可取之处。
可若无德宗皇帝,历史上是否又还会留下名相上官谨浓墨重彩的一笔呢?
阿秋提出这一问,亦令钟离无妍陷入了思考。片刻之后,她果断地回答道:“不会。”
阿秋发急道:“可以中书令大人的才干修为,不是到哪里都很容易脱颖而出的吗?”
钟离无妍深思熟虑地道:“首先,中书令大人的志向,从来不是出仕又或者荣华富贵,否则他便不会选择守墓人这条清苦自律,隐姓埋名的道途。”
“其次,少时的中书令大人纵有才干,那时的朝政早已为一帮腐朽臣工把持,且就在中书令大人的平辈之中,上官家亦有诸多骄子才子,你想中书令大人的性格,可是能忍受沆瀣一气,彼此倾轧又或勾肩搭背地互相吹捧的官场风气许多年,直到年过半百,熬上中书令的位置?”
钟离无妍锋锐地道:“一个既不爱权也不爱钱的人,又有什么动力,会令得他在朝堂里混上许多年只为升迁,而非对着青山绿水,无穷天地,自顾练剑修心?”
阿秋瞠目结舌,却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节。
但与此同时,她心中却浮现出顾逸、上官玗琪、小裴、公仪休等一干人的身影。
钟离无妍道:“因着中书令大人是这般的性情,所以他向来在上官家子弟中便是藏拙,而也因如此,三年侍读之期一过,无论德宗皇帝如何挽留,他依然坚决地回了上官家墓地,继承其守墓人的传承。只怕那时,他也已经做好了与德宗皇帝从此山水不相逢的心理准备。”
阿秋闻言立即问道:“那么中书令大人,最终又是怎样从墓地被召出的呢?”
钟离无妍唇边浮现一丝微笑,道:“那便是北羌逼近,内忧外患造成七王之乱后的事了。司马家能干精明的皇子们,几乎在这一场大乱中自相残杀又或被北羌残杀,损失殆尽,而后群臣想起了广陵王,回想起他当年于殿上行止,似还不错,遂决定扶立他。而时为广陵王的德宗皇帝进位的唯一要求,便是须将当年的侍读少年自墓地召出,出任作他的中书令。”
阿秋惊讶道:“中书令是百官之首,士族代表,那些老臣也肯听他的,将这般重要一个职位让出来?”
钟离无妍苦笑道;“你是不知当时情形。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德宗皇帝是先皇最后一个残余皇子,若再不继位,大桓就将不复存在。而当时形势极乱,在先皇的兄弟、皇子们抢夺之下,十年内建章的皇帝都换了四五轮,朝廷亦没法正常运行,若上官谨当了这个中书令,他能收拾烂摊子便是最好,收拾不了也再坏不到那里去,再找别的人当便是了。”
钟离无妍又继续道:“而且,不管怎样说,上官谨始终是上官家的人——在江东,无论谁都要给上官家三分颜面的。”
阿秋似懂非懂道:“所以中书令大人便这般临危受命,扛起了大桓末世的最后一段辉煌时光。”
钟离无妍叹息道:“谁说不是呢。上官十三出而天下安。那是当时建章百姓的谣曲。民间很多人都将他视作武侯在世,留侯重生。而他也的确不负德宗皇帝的信任,在德宗皇帝有生之年,率领朝堂上下同心合一,内稳建章师,外合关内侯、永定侯,打赢了渡江大战,缔造了大桓中兴。”
任何经历前桓之人,忆及上官谨的功业,都会忍不住感叹唏嘘。因他对江东这半壁河山生灵的贡献,当真是百代均受余泽。
阿秋又想起一事,问道:“您只说了中书令大人是被德宗皇帝圣诏召出的,但却没有说,中书令大人缘何会愿意出仕,他不是一直只想潜心修道,视功名富贵如粪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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