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箫史长安

乐师长打了个哈哈,道:“内人好眼力。如今还能认得安公徽纹的人,也不多了。”

前代仙韶院使,如今的承华令安道陵,当年是自武帝御前的集贤殿拨至棠梨苑,专管乐府的中常侍。据说安道陵本人亦善琴箫,精通乐理。想来以武帝的才略,亦不会派一个不通音律的宦官来出掌高手云集的仙韶院。

只不过那时仙韶院人才辈出,仅笛箫便有石长卿称绝一时,安道陵一贯低调,声名便不显。不过他在乐师中口碑极好,主理仙韶院时从不埋没人才,故而在他管领之下,仙韶院人才济济,为南朝近百年之冠。

据说一堂十多位乐师合奏,琴、箫、钟、罄合鸣,中间间或曲音不协,他能于乐音迸发的当下立刻指出是哪位乐师,于何处失误。

安道陵虽为宦官,亦是位啸傲风流、颇具才情之人,自入本朝,官职徙转为承华令,其实职责与先前差别不大,只是所辖由国手云集的仙韶院变为了乐府三部,但乐府的众师工从此亦很少见到他的人影。

他昔年为仙韶院使时,所用之徽纹便是金色莲花。而到本朝后亦无人管这些小事,因此他的金色莲花纹一直袭用下来,不过如今很少见就是。

那小宦官俊朗容颜上却是含着微笑,向孙内人深深一礼:“问内人好。敝姓萧,名长安,近来才拜在安公门下。入门较晚,本领不及师父十分之一,奏得不好的话内人莫怪。”

孙内人亦是宫中积年的老人,不知为何这少年宦官一揖一拜之间,便自有种贵盛气势,倒像他不是个下人,而是位年少的王孙。她不由自主地便还了一礼,道:“那就请这位萧公子……哦,萧小内使,到这边来。”

萧长安却是微笑点头,谦虚道:“内人和诸位姐姐,称呼在下长安即可。别的,都当不起。”因地面正散落着舞伎们排练所用的一面鼓,他说着便拂袖提襟,跨过鼓面,站到了舞伎们这边来。

他落地时所站的位置,恰恰就在阿秋身边。

两人四目对望之际,阿秋在心中吃了一惊,直觉得这人身上有某种气质与自己相似,却一时想不到原因。

而萧长安却是迅速地低了头,为不要让人看见他面上发红。他心中想的却是:“这里的舞伎姐姐们,果然都是极漂亮的。我想必是撞进了美人窝。”——却不知他其实是运气不好又或是太好,第一眼就撞见了整个乐府之中,最漂亮的这一个。

舞伎们均是十五六至十六七岁的少女们,向来禁闭于棠梨西厢,极少与外人接近,以往坐、立部过来的多是老乐工,又或者是与她们年龄相仿的乐伎,从来不曾见这般翩翩少年,且又说话斯文,温文有礼。一时三四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都在他身上好奇地转着圈圈,是既惊讶好奇,还有几分少女的羞赧。

薛红碧咳嗽了一声,挥舞着手里的竹板,大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众舞伎慌忙准备好队形,阿秋亦连滚带爬般跑回了队形正中央,正姿准备。

萧长安亦立即将竹箫举至唇边,凝神以待。

阿秋立时便感到,这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寂静之气。当他将箫举到唇边,全神待发的时刻,他其实是以全副神意聆听着舞伎们的动静。

等到所有人都静下来,找好各自的身位、姿态。

等到整个空间和场域都进入一种独特的宁静气氛。

他轻轻闭眼,口唇微动,吹出《子夜歌》的第一音。

身与意合,神与形合,原来不止是舞蹈是如此,音乐亦是如此。

清灵而悠扬的箫声,袅袅自回廊之上扩散开去。回廊两侧风中的落叶,或金黄或朱红,都似在如蝴蝶般迷离起舞。

阿秋聆音而起舞,扬起白纻,如纱如雾。

因着这动人的箫声,一时间整个回廊水榭都似化作了仙境。

是会令人忘记时间的洞箫。

不知为何阿秋感到,同样的《子夜歌》,经由萧长安的洞箫吹出,多了一种奇异缱绻的异国情调。

一曲终了,英俊的少年宦官斜斜倚在廊柱侧,似笑非笑地看着表演结束的众舞伎。

其中一大半人刚自心神沉浸的舞蹈之中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目光,登时红了脸。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阿秋,从小在师兄弟间无拘束的长大,她可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就是顾逸,不怼到她脸上去,她也是不会害羞的。

于是,在一半以上的舞伎们红了脸的时候,阿秋却是美目流盼,笑意盈盈地正脸回视那萧长安,一时淘气,顺手还赠送一记薛红碧传授的“秋波目送”。

萧长安论年龄似比她们略小一点,看着却很沉稳老练。可就在阿秋那么凝眸一盼时,他原本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即正经起来,随即便低下头去,显是刻意回避。

阿秋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招看来是真不适合她。她先后二次对着顾逸和萧长安使出,顾逸直接用白绫蒙了眼睛,这萧长安还是个半大孩子,也是一副不忍猝读的表情。

并没有一个人作出如薛红碧所预测的反应,比如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目光色迷迷地须臾不离。

看来她是真失败。连带着她对自己舞台表演的信心也有几分动摇。

薛红碧咳嗽了一声,客套道:“极好!极好!萧内使这箫,整个乐府也没人及得上,真是名师出高徒。今日就到这里,贵使请回。”

萧长安再度抬起头时,唇边笑意分毫不减,向着薛红碧和孙内人还施一礼,待两位教习回礼之后,这才从容作揖而退。

眼望着他一袭青色锦袍消失于长廊尽头,孙内人迷惑地道:“今日就这么结束了?我们才练了一场呢!”

薛红碧也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背影,直到他消失,这才摆手道:“再去请个别的乐师来,千万不要是这萧内使了。”

孙内人不解道:“这又为何?他的箫不是吹得很好嘛!换了别人,未必有他好呢!”

薛红碧恨恨地以下巴一指道:“你自己看。”

孙内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几乎所有舞伎少女均伸长了脖子,呆呆地望着萧长安退下的方向,就似眼睛生了根一般。

只有阿秋、张娥须、崔绿珠几人还属正常,呆盯着教习等吩咐。

孙内人啼笑皆非,低声道:“他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又是位内侍。你怕是操的心太多了些。”

薛红碧的眼睛立时竖到了眉毛上:“不看他是内侍,我方才已经直接将他打了出去,断容不得他在舞部卖弄他那几分才调!”

孙内人莫名其妙地道:“人家好好一个少年郎,怕不是乐府诸正千求万求才向安公求来的徒弟,又哪里得罪你了不成?”

薛红碧憋了半晌,这才自牙齿关里迸出一句:“你就瞧不见,假以时日,这孩子就是个十足十的石长卿吗?”

孙内人回味了片刻,道:“并不是很像呀。”她想说石长卿举止潇洒中透着霸道,文秀中带着野性,那种洒然高举,胡汉混合的魅力,绝非眼前那个孩子可以肖像仿佛的。

薛红碧哼道:“我当然不是说相貌!你瞧不见他那看似恭谨礼貌,实则放浪不羁的范儿吗?”

她看了看自家的这些舞伎们,以手指道:“一个个被迷得三迷五道。幸好他是位内侍!总之,以后别来了。”

又加上一句:“不过中秋演出时,是必要他出场的。平时,劳烦他自己在坐部陪着那些脱发、掉牙的老琴师们,好好精进吧!”

萧长安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薛红碧的黑名单。坐部正紧锣密鼓地编排着《子夜歌》的配乐方案,而萧长安毫无疑义的成为了配乐主要担纲。

实际上,没有人知道萧长安从哪里来的,他是四五天前,忽然由安道陵引荐入乐府的。也就是《白纻》被定为中秋宫宴呈演剧目后的几天之后。

安道陵在乐府虽极少露面,颇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感,但一向却是极受尊重,人人称为“安公”。他甚少插手乐府事宜,但只要他说的话,乐府上下无不恭敬从命。

因萧长安极为年少,又是凭空冒出的,坐部的那些自前代侍奉乐道至今的老乐师们多不服气,私底下亦没少腹诽议论。只是他的黄门身份,加之安公徒弟身份的加持,没有人敢公开说话而已。

毕竟安公便是中常侍,萧长安如此年少,形容俊美,还有这般的才情天分,将来必定是宫中的红人,前程不可限量,又哪里是他们髦髦之年的老乐师所能比的。

因此,当“天权御者”烈长空一身劲装地来到棠梨苑,向着诸乐官长和乐正传达来自少师兼太常寺卿顾逸的口谕之时,众人的表情均是复杂里透着微妙,感慨里透着庆幸。

感慨是因为,中秋宴上的《白纻》,毫无疑议的会成为今年乐府、乃至于令朝野沸腾的首要话题了。

庆幸则是因为,姓萧的那个小子没那么容易出风头了。

顾逸让烈长空带的话是:“中秋《白纻》舞,本人将亲自以‘灵枢’相和。”

名动天下的“少师琴”,自金水楼“三绝”会后,将再度为世人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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