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匹夫一怒

顾逸将以“灵枢”为白纻舞相和,这个消息是由烈长空单独送往内宫乐府的,以顾逸性情,自然不会广而告之,也属实没有必要。

在官言官,在库言库,公议不论私事,公庭不言妇女。在顾逸来说,乐府本就是他辖下,他令少师御者为他通传本部一声即可,不算大事,自亦无须朝奏公议。

但这消息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大事,甚至包括关内侯李重毓上表,表示将于三月后朝觐建章的新闻。

且于一天之内,就传遍了前朝与内宫的每一处旮旯角落。

少师顾逸愿意为《白纻》鼓琴,这是任何人均没有想到的。皆因顾逸出了名的不视女乐,不坐宴饮。即便天子每年元宵于凤仪门与民同乐,他也是不参加的,更遑论为之鼓琴调瑟。

好在皇帝谢朗也不热衷宴饮女乐,故二人君臣相得,从无勉强。

但当皇帝谢朗自后宫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第二天朝会的第一句话便是:“中秋宴上,顾少师将以琴乐和《白纻》舞。本朝三绝,‘少师琴’既出,那‘君子剑’是不是也该出了啊?”

谢朗一贯端严稳重,但此刻却似伸长了头颈,有殷殷顾盼之意。

裴元礼忍笑道:“正是如此。上官大人,届时何不舞剑一曲以助兴?毕竟,大家盼望君子剑侠踪再现,和盼望少师琴和平之音的心情是一样的。”

他这话却是带着挤兑。皆因上官家“冰篁剑”传男不传女,前代执掌“冰篁剑”的就是当时的中书令上官谨,被称为“青衫一剑,风华无两”,亦是如今左相上官祐的叔父。

但是上官家男儿并非个个都会武功的。如上官谨般文武全才亦是百年不遇。

实质上,这是南朝历代君主对上官家有意抑制导致的结果。上官家既为江左士林之冠,文官集团之首,又常居后族外戚之荣显,那么便不应再修武事,觊觎军权。

上官家传之君子剑,每代均由家族的“守墓人”传承,但“守墓人”永不出仕,只作为江湖武学传承的一支而存在。这亦是上官家与历代君主的默契。

上官谨原为家族那一代的守墓人,但因其时内忧外患,五部胡马先后南下窥江、又有本土豪强天师道作乱,文帝排众议起用上官谨,是以君权强硬将他从墓地里召了出来。

上官谨出为中书令后,亲自整改、训练大桓的中央军建章师,使建章师由一支腐朽至极的军队变得拥有一定战力,内平天师之乱,北击南下胡马,又与当时的关内侯李明远、西北樊门女将结盟,约定唇齿相依存亡一体,共抗边关氐羌大军。

可以说,上官谨多续了大桓国祚数年,而南朝军威亦由他而重振,再之后虽然同室操戈倾轧无休,但至少边境近二十年不受胡虏侵扰,种族无覆灭之忧,亦为后来顾逸归拢天下权柄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但渡江之战后,上官家的荣耀达到如日中天,上官谨便以违背祖训为由,挂冠退隐,由家族中较为年轻的上官祐等人出仕。

上官谨最后一次出现于世人眼前,就是大衍开国,金水楼“三绝”之聚。公冶家遍施香华以成祭天地之礼,少师顾逸以灵枢琴作《文王操》,而曾经的大桓中书令,当时的“君子剑”传承人上官谨,以“冰篁剑”作《乾坤定世》之剑舞。

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上官谨最后一次出现于世人眼前,亦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当他以前朝遗老的身份亲眼见证新王朝的建立,和平年代的到来,并代表江左百年士林献上君子剑之舞的当天夜晚,他着白衣素服,于上官家宗祠横剑自尽。

忠臣不侍二主,一代名臣就此陨落。作为曾力挽狂澜,拯大桓王朝于水深火热,有盖世声名的重臣,上官谨以自身之死为上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亦为家族的未来铺开了去路。

但这在将骨肉亲情视为至重的上官家族心中,《乾坤定世歌》为绝响,亦是家族每一个人心底永远的怆痛。

谢朗提及“君子剑”时,自然无揶揄玩笑之意。他只不过是惦记着,上官家族如今另一位会使剑的人。

可裴元礼提及“君子剑”时揶揄挤兑的语气,已令左相上官祐勃然大怒。他一向从容优游有名士风度,亦按捺不住怒火,直接自身旁殿前武士所佩剑鞘里“当啷”一声掣出剑来。

只见殿上一片寒光激射,亮若秋水。群臣各个悚然而退,唯少师顾逸与皇帝谢朗神色不变。

上官祐持剑直逼于裴元礼胸前,寒声道:“本相是不会舞剑,但匹夫一怒亦可血溅五步。君子剑即使无人继承,也不会沦落到被你裴公嘲笑的地步!”

稍微知道其中内情的人,均知裴元礼是刺痛了上官家的家族之恸。“冰篁”传男不传女,上官谨陨落至今十年,上官家再无一个能使剑的男儿。上官祐是家族本代的中流砥柱。但他,以及上官家大多数男儿都是儒雅风流的文臣才士,受家规所限均不能使剑,也是事实。

裴元礼不动声色地自朝服衣袖里伸出左手二指,将胸前明晃晃的剑刃夹住,轻轻地推转开去,口中道:“是本侯失言了。上官大人不要火气这般大嘛!”

他这两指一带,便有如山削铁之力,直将剑带到一旁去。所幸他还顾及场面,并未过分用力,以免得将上官祐带倒,饶是如此,上官祐已被剑拉扯得身形略为一偏。

他右肩下一人立时轻托了他左肘一把,不动声色地助他站稳。

上官祐百忙中往右看了一眼,瞥见那人是左相公仪休。他一时间也来不及反应,只是冷静下来,自知大怒失态,竟然于殿上君前拔剑。若是在腐朽守旧的前朝,至少也得落个行刺重臣证据确凿的事实了。

虽然谁都知那是不可能的。他一介文臣,大将军裴元礼就是站着不动让他砍,他不砍偏就不错了。

顾逸于此时岔开话题道:“中秋宫宴文武咸聚,亦须加强皇宫防备。上次所提的新飞凤四人,小樊将军已在秉夜赶来京城的路上,厉宗主传书说他的弟子已到京城,预备随时听用。不知裴家大小姐与上官家大小姐,是否能于中秋宫宴前入宫。”

裴元礼立即躬身道:“前日拙荆已入宫见过宸妃娘娘,报说萸儿诸事皆备,只待吩咐即可入宫履职,想必陛下也已知道此事。”

这一答之下,群臣便大多有不豫之色。举朝上下谁人不知,裴萸之母穆华英与当今的内宫之首宸妃,乃是情同姐妹生死之交的前代飞凤卫。裴家赶着要进宫也就罢了,还动用了裴夫人与宸妃的私交情谊,摆明了是要压其余人一头。

不过,其余三人既无人为之说话,群臣亦只能心内腹诽,犯不着为之得罪裴元礼。

皇帝谢朗颔首,却是不辨喜怒地道:“华英进宫之事实有。不过宸妃既未向朕提过,她们姐妹私底下说了些什么,朕也不好多问。”

这就是在宸妃那里已经被拦了一道了。裴家入宫之心再急,宸妃和皇帝亦要顾全大局平衡。

谢朗再看向上官祐,斟酌着要问上官大小姐玗琪入宫之事考虑得如何。

上官祐年过不惑、儒雅文秀的面庞已自露出坚决神情,振袖长拜道:“臣替侄女玗琪请入宫为飞凤卫,时间就是中秋宫宴上,玗琪将以‘冰篁’为各位献上上官家传之学,剑舞《乾坤定世歌》。”

上至君王,下至文武百官,谁也没有料想到过一向推三阻四的上官祐,此次会答应得如此之痛快。

更没有料到,上官家的“君子剑”不仅后继有人,而且是传给了身为女儿的上官玗琪。

谢朗已然是龙颜大霁,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传说上官玗琪白衣若雪,风华绝代,仙姿绰约,不但有南朝文臣世家第一美女之称,更是江左武林天资卓越的顶级剑手,其气质风华皎若明月,可直追前朝文皇后上官琰秀。

有她侍立于宫廷禁卫之中,犹如丹芝玉树生于阶陛,乃是令天家颜面增加无限辉光之事。

谢朗随即转向裴元礼道:“那么,裴家大小姐亦于同日同时入宫,大将军觉得如何?”

裴元礼心中忖度,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敬遵陛下吩咐。”

上官玗琪要在全朝文武百官面前献《乾坤定世歌》,一则承其叔公上官谨之遗节,令人忆起她家族世代清流,更追慕上官谨一代名士、忠臣、儒将的风采,二则轻而易举就将自己抬举到了南朝“三绝”的位置,与“少师琴”“千金香”并称。

裴元礼心想,这位大小姐不出场而已,一出场还真是高屋建瓴,占尽先机。

场面上顾逸却是略一沉吟,便道:“我已应允为《白纻》舞相和,便不会再为《乾坤定世歌》单独奏琴。”

众人这才想起,当年“青衫一剑倾江左”上官谨的乾坤定世剑舞,是由顾逸奏《文王操》相和。上官玗琪这一场非是私人宴乐,乃是国之剑舞,理应也由顾逸操琴。不过顾逸并非普通琴师,而是南朝第一人,让他连弹两场也太怠慢于他,故此绝无可行。

此外,上官玗琪比之顾逸终是晚辈。除非他刻意提携,否则并没有这个义务替她作陪衬。

顾逸为《白纻》配乐,那是因《白纻》乃先代文皇后遗留之舞,又是本朝乐府的新声初振,而乐府本就是他太常寺的辖下,相形下顺理成章许多。

裴元礼听得顾逸此言,心中方才舒服了些。心想不愧是少师,一语中的,一句话便破了上官大小姐要拿天下人给她抬轿子的这局。

顾逸再一沉吟,道:“但《乾坤定世歌》在本朝亦有象征意义,亦不可轻视。我可推荐一人为之操琴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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