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道:“我们不可能预先知道斛律光会在今日篡位,故而也不会将希望建立在他身上。只不过前一日,有人在各驻军的指挥重心区域附近的饮水之中,都下了毒,因此造成今日北羌军城防系统几乎全面失灵,当然,这亦间接帮助了斛律光的人去控制住城中驻军,不使他们接应宫中。”
万俟清冷笑道:“少师素以高行素节闻名,据说攻城略地、经州过县亦不损百姓一分一毫,没想到亦会用此下毒的卑鄙伎俩。”
万俟清生平信奉的,当然不是妇人般的仁义,他自己做过的屠城、坑虏之举也不算少。此刻单拎出下毒这件事指为卑鄙,自也不是为了口舌之争,而是刻意为了打击顾逸在人们心目中公义正直的形象。
若北羌人人觉得顾逸是个卑鄙小人,自然不会愿意降于他手。而即便此刻勉强降了,今后亦不一定不出乱子。
烈长空嗤道:“下毒并不是要他们的命,只是令他们暂时麻痹昏阙,又怎比得上国师昔日下令火烧洛阳,举城皆焚的惨状。”
他一言才落,在场汉人虽都不曾开口,却立即有一种尖锐无形的战意,缓慢弥漫开来。
如萧侯所率的城北营,这些事他们都是亲历亲见,多年屈于北羌统治下,却是迫于生存的无奈。此刻若提往事,很难没有恨意翻腾。
顾逸不欲在此时挑起两族仇恨,答道:“以下毒之法疲软洛阳驻军,确是小伎俩。但联结北方李重毓、西南樊缨,使建章师前锋星夜兼程,直抵洛阳城下,总不算是小伎俩了罢?”
直到此刻,万俟清方才变色道:“什么?”
自阿秋角度看去,亦可见他背影微微一颤,显是事态的发展,已超出了他的预料。
司空照代为答道:“之所以非要等国师发射完火箭烟花,再等一炷香时间,并不是为了要国师的好看,而是要让在场诸位均能亲眼见到,你们已无可能有援军的事实。”
她顿了一顿,又轻松地道:“且拖延片刻,对我们也并非没有好处。看,这不是等来了少师么!”
若按顾逸方才所说,朔方军、西北军和建章师都已经兵临城下,那么反而是越拖延,对在这里的南朝人越有利。
万俟清到了此刻,终于牢牢盯住顾逸,沉声道:“敢问少师,是如何办到的?”
到了此刻,亦再没有人怀疑顾逸在胡吹大气,实者虚之地诓他们。因为天下人人皆知,少师顾逸生平从不说谎。
虽然三方联师已经兵临城下,而朝中毫无所觉这件事听上去便觉荒谬,但更荒谬的事情都已经在顾逸的设计下发生了。
比如,北羌一日之内,于原定的登基大典上,连损两帝。
顾逸从容回视,道:“西北永定侯和幽州关内侯,原先都有表上到贵朝,是要来朝觐贵朝的登基大典,以示四境归服的用心,这点国师应有收到消息。”
万俟清丝毫不让地凝视他,道:“所以他们与你们是一样的卑鄙伎俩,以朝觐为名,让使团先行探路,而大军掩护在后,不动声息一路跟来,并沿途拔除报讯的烽火台和探子。”
顾逸见万俟清立即便能想到,亦生佩服,道:“确实如此。贵国境内驻军以为四境皆将宾服,天下承平在即,完全没有备战的准备。故此他们二支军队一从北来,一从西南过来,沿途穿州过郡,都很容易。”
另一重原因,却是北羌大军都压在南朝边境,境内却十分空虚。州郡即使察觉不妥,想要反抗,亦没有那么多兵力。
万俟清道:“他们二位能及时赶来,我不奇怪。但你们南朝军,又是如何越过我百万大军的封锁,轻易涉江北上?”
至此,顾逸唇边终于溢出了一丝自信笑意,道:“若说令朔方、西北两军兵临洛阳,国师仍觉得是使诈的卑鄙伎俩,那么我们建章师以十万兵力,将贵军号称数百万的前线大军击得全线崩溃,国师总不会认为仍是靠卑鄙伎俩便能做到的吧?”
殿内登时沸腾,北羌官员露出震撼神色,立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所有汉人皆欣喜若狂,高声欢呼。
阿秋身前,连原先严阵以待的神獒营战士,几乎都要抛下武器,大声狂喊,以释胸中喜悦。
顾逸以眼神示意,烈长空立即纵马前来,自怀中取出一卷军报,高声念道:“建章师裴萸报上少师,两日前依大人所定,趁敌师骄慢懈怠,我军分三路借夜色渡长江,出其不意,分部击之,敌军一无所备,慌起应战,副帅裴傲身先士卒,率神獒营掩进主帅帐篷,斩杀敌帅骨笃拔、却思达等十多人,羌军失去指挥,如无头苍蝇乱窜,军营粮草被我焚烧殆尽,乱中自相践踏而死者不知凡几,此战共斩杀敌众先锋七万五千余人,余者皆依原路逃窜而归,我军正沿途追袭,预计三日后先锋军将抵洛阳。”
殿内尽数震动。万俟清瞧着北羌官员们,忽然厉声喝道:“这是五日前的事!为何没有军报呈上?”
一名将官出列,嗫嚅着道:“我们……也不知道啊!近日的军报,都是报说前线一切正常。不然,您请看。”他自怀中取出最近的一封军报,正是昨夜收到的最新讯息,双手呈给万俟清。
万俟清接过来,只看得一眼,便掷于地,厉喝道:“这军报上的印章是假的!”
他的目光首次向殿上阿秋这边扫来,喝道:“殷商!仿制印玺公文,摧毁敌人情报网络,天下无出刑风堂之右。你作何解释?”
不知为何,他这一声断喝,虽目标并非阿秋,但阿秋心中亦是一凛。
殷商除了是神獒营的将官,更是她二师兄墨夷明月刑风堂中的“八骏”。他此行随使团而来,必也得到过墨夷明月的首肯。
但见殷商缓缓站起,扔掉面上彩绘木刻的舞者面具,只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地道:“按墨夷堂主吩咐,刑风堂位于长江口的分舵‘夜游天下’全力支持建章师,在北羌境内各处暗哨、线人亦配合建章师一切行动,这是堂主的命令。”
空气中忽然似凝结了一层霜冰。
万俟清脸容不动,忽然道:“很好。你们都反了。”
殷商再度躬身行礼,道:“刑风八骏,出自霜华堂七脉,我们只忠于墨夷堂主,唯他之命是从,还请……”他犹豫了下,将未出口的“总堂主”咽回去,是不欲揭穿万俟清身份,只是道:“还请国师谅解。”
阿秋到此刻方知,斛律光心心念念的霜华遗脉,原来早已被墨夷明月收编,便是如今刑风堂的班底。
霜华藤一共十株,七支后人如今都在刑风堂,便是刑风八骏。而余下三株,分别在落玉坊、司乐神观,以及上官家禁地。却是因墨夷明月心知这三家里,落玉坊是墨夷碧霜可怜这些女子刻意照顾,而天机四宿和上官世家不可能为他所用,故轻易亦不去打扰他们。
万俟清冷道:“好个唯他之命是从!你们不后悔便好。”
殷商继续道:“堂主还有言,若见着国师,还让我们带一句话给您。”
万俟清道:“说。”
殷商道:“昔受师恩,养育成人,一日不敢忘。但霜华后人,无论遭受怎样的背叛欺辱,亦绝不为虎作伥。”
又叹道:“堂主还说,世间除了个人恩怨,权势之争外,还是有正义与邪恶之别的。夫人生前,虽亦怨恨汉人在她举家灭亡时,无一人相帮,但她仍分得清楚,那些人只是恐惧害怕,连自身难保,却并非刻意要她受辱受死。墨夷氏的家门命运,仍是因北羌入侵和虎狼残暴之性所致。”
万俟清幽然长叹道:“我终于知道,为何前线兵败如山倒,后方消息却封锁得滴水不漏;也能知道南朝的人为何这么快,这般精准地能瘫痪洛阳王军的指挥中枢了。原来我最能干精明,善于处理情报谍网的徒儿,竟站在了南朝这边。”
顾逸淡然道:“也不尽是。亦有少师御者,以及隐月族的功劳。”
万俟清眼尾上扬,杀气瞬间提升,道:“隐月族竟也站在你们一边了吗?但不知你们用何方法,说动了素柔花那个反复无常的女人呢?”
烈长空道:“素族主有一子一女,是她在所有子女中最为器重重视的。其子您已知晓,至于其女,您也看到她的结局了。”
他虽然坦诚地回答了万俟清的问题,却并未说出朔方军李重毓,和万岁公主的名字,因这终究是素柔花的家事了。万俟清曾在长江之畔武圣祠见过李重毓与素柔花相持不下的局面,而烈长空目光所指殿上万岁的尸体,他亦立刻会得其意了。
不知为何,万俟清的眼神亦瞬间黯然了一瞬。片刻后方道:“到得这把年纪,晚辈却如此不肖,确有够令人操心。”
顾逸沉稳地道:“其实这次北羌大败,终究是败于狂妄。你们来得突然,我等确来不及应付,于是我索性令前方州郡诈作兵力虚空疲软,一边撤出民众,一边便打边走,造成你军势如破竹,连攻连下的形势。而你们固定印象中,汉人便是不能打仗的乌合之众,故而对自己的胜利深信不疑,对我们掉以轻心。待得你们前锋军孤军深入,然后建章师突然反击,便是猝不及防。”
他说得委婉,说的是“北羌大败,失于狂妄”。其实又何尝不是在说万俟清本人。
万俟清虽然不上战场,但所有形势又岂没有他谋篇布局推动,且是在他严密监视之下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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