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清叹道:“并非我狂妄和低估了你们。斛律光一力建功冒险,提议得突然。自关内侯李重毓朝觐建章之后,他提出你们正在刻意联结朔方军和西北军,兼之大衍这十年可谓上下同心,励精图治,我朝担心渡江大捷的情形再演,故而斛律光提出出使南朝,以提亲为名,一探你们实力的建议时,朝中谁都没有反对。”
他顿了顿,再道:“他前脚出使,后脚便传回讯息,一代名将裴元礼已陨,少师暂时退隐,且皇帝长久卧病不起,连上官世家也有退隐之意,贵朝眼下只有几个女人及孺子主事,眼下用兵正是可趁之机。而据我们在南朝的细作传回的消息,亦确大差不差。”
阿秋闻言亦只得默然。斛律光所言,虽不中亦不远。那正是她独自回京,支撑起顾逸离开留下的权力真空的那段时间。
但斛律光及北羌朝廷,仍旧低估了顾逸主政这十年,为南朝打下的坚实政治基础。裴元礼虽去,建章师仍在裴氏兄妹精心经营之下,并未成为疲软之师。而与李重毓、樊缨的通力合作,更是顾逸一早便已布局完成。少师御者在北方常年居于地下活动,行事低调,却早已掌握了洛阳的军情地图。至于隐月族和刑风堂的加入,那倒是出乎顾逸算外的意外助力了。
万俟清再道:“那我们那近百万的大军,前线崩溃后,余者都去了何处?”
他到此刻的询问,竟已经全无敌意,而似好友知己相询,不厌其烦地请教了。
阿秋明白这是因胜败之势已成,万俟清眼前的询问,也便真的只是好奇询问了。
问他为何败于顾逸之手,问自己究竟失策在了何处。
顾逸叹了口气,道:“我们预先已想过,百多万大军之所以一触击溃,还是因你们的军队按草原的方式结合,各部落依从头人带领,向心力不强,听得前线崩溃,元帅被斩,立刻带着自己的人便走,谁也不想替旁人枉死顶刀。故此,一早在边境由樊缨将军作了部署,分部驱赶。此外隐月族也在暗中有策反。”
他再道:“若国师指望着这些军队会回归洛阳,那恐怕能回来的也不过十之二三。其间十之七八,都已在长江边被打散后,由各部落的头领聚集起,绕道西南,奔逃回草原去了。若这里洛阳失守的消息再一放出,那十之二三恐怕也未必回来了。”
顾逸的暗示很清楚,这些军队始终都是草原上的勇士,本身臣服于北羌的统治,也未必是他们所愿。此刻北羌朝廷已经完蛋,他们既觉在中原干不过汉人,恐怕还是回草原上自由自在,也好过在中原被汉人统治。
到得此刻,这一局,万俟清已经尽数输光,放眼紫宸宫、洛阳王都,以及天下,他再无可用的棋子。
北羌,是彻彻底底地败了。且并非仅败于殿上一次图穷匕现的刺杀,而是败于两国政治与军事意图的全盘较量。
阿秋此刻却忽然担忧起万俟清。
她熟知这位师尊的性情。万俟清何等倨傲自负,目空一切。在如此惨败之下,他又岂能轻易接受这事实。
听完这番话后,北羌群臣已从面面相觑,变为死心。
因每个人都很清楚,顾逸所说的,恐怕都是实话。
北羌这些年来,并未真正建立汉制,亦始终没有摸索得出一种合宜的方式,完成自上而下的大一统,以统治这幅员辽阔的土地。在胜利之时尚可,大家分肥而润,表面光鲜,亦看不出什么问题。但一旦吃了败仗,恐惧心起,立即四分五裂,忙不迭地赶回草原去了。
到得此刻,反倒是他们这些留在都城里的人,变作瓮中之鳖,迎接即将到来的俘虏命运。
出乎意料之外的,万俟清却并未如阿秋所担心地那般,立刻翻脸,大开杀戒以泄愤。
凭万俟清的武功,这里的南朝高手若群起而攻之,也许能留下他,但那必要付出极大代价。
而且若是这种情况出现,于情于理,恐怕阿秋自己,大师兄公仪休,以及隐藏于神獒营的殷商等人,亦无法坐视。
他们可以在政治立场上与万俟清为敌,却不能出手杀他,也不会看着抚养自己长大的师尊被其他人杀死。
万俟清虽然面露意兴阑珊之色,却仍是眯眼瞧向顾逸身后,殿门前那影影绰绰的一行人,冷静地道:“少师身后又是哪些人呢,既然已经在此,为何不现身一见?”
司空照似已早知那是何人,出言打断道:“如今胜负已分局势已明,国师要降便降,若不降亦可自由离开,已是我南朝对阁下极大的宽限。国师还是关心自己的去留,速作决断吧。”
她一眼即能看出,目前在殿中的,只有万俟清仍有一拼之力。只要解决了他这个麻烦,剩下人不问亦知必会投降。但以万俟清的威望本领,她亦不敢多加逼迫,话说到这里,已是极致的客气。
出人意料地,在刚开始的心灰意冷后,听得司空照此言,万俟清唇边反而溢出了一缕洒脱微笑,嗤道:“司空上将军此言,恐怕为时尚早。”他再度抬目瞧向殿门口,不疾不徐地道:“谢兄既然来了,为何却避在少师身后?难道是怕本人出手取你性命吗?哈哈!”
他这一声长笑,震得殿顶嗡嗡作响。而阿秋心中洞然雪亮。
有司空照的地方,便会有谢朗。因此门口等待的,正是大衍天子谢朗。而由此亦可推断出,宸妃、穆华英必然也来了。
这场北伐,本来就是御驾亲征,直捣洛阳。
而万俟清这般说,意在讽刺谢朗怕死,故只敢躲在顾逸身后,是逼得谢朗不得不现身。皆因这般被公然指出身份之后,谢朗若还想当这个天下的皇帝,完成这场御驾亲征的功业,就不可能仍躲在顾逸身后不出来。
这亦是为何一开始,司空照便想出言拦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谢朗此刻现身面对万俟清的风险。
而万俟清那句“司空上将军此言,恐怕为时尚早”,更令她心中惴惴不安。
因为某种程度上,万俟清与顾逸是相似的,那便是绝不会空口白话。
在万俟清用言相激之后,殿门后的人影终于动了。
但动的,却非一人。
有四五人簇拥着当中一人,向前而来,止步之处,恰在顾逸身后。
顾逸亦立刻欠身退开。
这样一来,阿秋亦看得清楚,当中那人正是身着天子礼服的谢朗,而他身边左右,分别是宸妃李岚修,裴夫人穆华英,而在他身前身后,竟还有手执塵尾的大宫监荣遇,和腰插竹箫的承华令安道陵。
有得这许多人在身边,再加上一侧的顾逸,谢朗的确也不必担心万俟清会突然出手。
谢朗面沉似水,却是气度恢宏,至少从外表看来,看不出任何他曾大病缠绵的迹象。他沉声道:“国师即便不认朕为君,似乎也不必与朕平辈相称。敢问,我们是曾在哪里见过么?”
谢朗仅从万俟清一声“谢兄”,便推断出他们大有可能曾经认识,亦足见其敏锐。
因论理,万俟清可以称他衍君,作为北羌国师,若是不服甚至可以直呼谢朗之名,但称他谢兄,则显得不伦不类,是江湖人才有的叫法。
万俟清原本俊伟无匹的脸容上,此刻却忽然极慢,浮现出一缕诡异的微笑。
他就那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谢朗,从上至下,从眼角眉梢到每一根头发丝,似乎都要细细看过,好确认他是那个人,方才安心。
谢朗亦有气度,就这般由着他慢条斯理地打量,毫无不耐之色。
但阿秋却从谢朗些微的神情变化里,看出了狐疑不定。
万俟清仔仔细细看毕,仿佛要把他这个人的容貌刻在心上一般,而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客气地道:“谢兄恰于此时现身我北羌大殿,想必是为了登基而来?”
谢朗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阿秋亦看明白了此刻状态。顾逸布下如此缜密和万无一失的局,令北羌全线崩溃,此刻北羌已是无主状态,这一殿都是俘虏。顾逸既然令得谢朗御驾亲征,就是要让他代替斛律光成为新朝之主,立刻坐镇洛阳,马上着手进行各方面的改制调度,完成南北的统一大业。
但历来登基做皇帝这事,都是需要臣民三请五请,新君本人须一再辞让,表示并非自己恋栈权位,方为礼数。
即便谢朗此来就是为了登上天下之主的宝座,他亦不可能大庭广众下公开回答万俟清:“正是如此。本人不惜跋涉千里,当然是为了争帝位。”若这般答了,只会被史书耻笑,当真地遗臭万年。
但万俟清问得殷勤,便如多年知交好友,殷殷相问,若不答又显得失礼。
且殿中诸多北羌臣子都竖着耳朵听着,以定自家及党羽今后之去留,又不能撒谎。
顾逸从旁代答道:“我大衍天子自登基建章,宵衣旰食,秣马厉兵,日日都思北伐以定中原,以慰先人。如今征事已定,九州既同,理该由我朝天子继承神器,为南北一统之主。”
当顾逸如此说时,万俟清的眼中,闪出奇异般地不屑神情。他一面摇头,一面冷笑。
等得顾逸说完此句,他终于喝道:“顾逸,你敢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么?”
自阿秋的角度望去,顾逸的神情也很奇怪。他的眼神微震,不经意瞥了一眼她的方向,而后却是毫不犹豫,字字掷地有声道:“大衍天子,德望所归,北定中原,当为天下之主。”
他说完最后一字时,万俟清身形忽动,当胸一掌击来,击的却不是顾逸,而是谢朗。
一时间掌影漫天卷地,劲气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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