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平静地道:“这便是问题所在。国师虽是这般说,可司马炎怕并不这样认为。千载之下,国师认为作为旁人的我们应当信谁?”
万俟清明白了,若阿秋并不要登基成为女帝,旁人如何信并不重要。可此事若涉及到皇位归属,便不可能一人之言说了算数。
阿秋的出生,原来在宫廷中,竟然是这般大的一个疑团。而此前,以万俟清之算无遗策,高瞻远瞩,千算万算,却从未料到过这个问题。
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阿秋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他也就完全想不到这竟会成为一个阻碍。
眼见阿秋的血统难以介定,谢朗的唇边,便漫溢出一丝恶毒的笑意。
阿秋虽然心神涣散,心中只有一片茫然,但她仍看得到谢朗那冰冷的,瞧着她的眼神。
那眼神便如他从前在密室,在栎阳废宫里瞧她时,一模一样。
她推测他此刻心中必然极其乐见,万俟清的作茧自缚,以及在天下人面前丢丑的情状。
她亦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里的人,无论顾逸还是万俟清,无论是为了顾及她的颜面,还是她母亲的颜面,恐怕本意都是尽量不想提及此事的。
唯独谢朗,这个号称对她母亲一往情深的人,却是出于报复心态,巴不得万俟清丢脸,亦巴不得她倒霉。
大约因为他很清楚,他自己今日已然失去了一切。
在这事实难断的情形之下,荣月仙终于欠身上前一步,似想要打破这尴尬局面。
但她还未出口的话,已被殿门口传来的一把娇柔清悦的女子声音打断。
这声音清楚地道:“阿秋确乃武帝司马炎之女,我们可以为她作证。”
阿秋如蒙大赦般地向殿门前望去,只见素柔花背后的隐月族,和李重毓身后的朔方军纷纷让开,殿门口中间出现三个相扶相携的人影,却都是女子。
阿秋在看清楚那三人时,忽然只觉得眼睛发酸,有泪欲落。
她喊出了今日入殿以来的第一句话。
“钟离前辈,元一姑姑!”
面覆重纱,一身紫衣的钟离无妍盈盈进入,而她身侧,正是白发独目的老妪褚元一。
第三个人,却也是阿秋曾在栖梧宫门前见过,给褚元一送食物的宫女苏锦兰。但此刻阿秋已知,她更重要的身份是母亲生前最亲近的侍女,也是曾经照顾自己的人。
钟离无妍含笑向她颔首,却是正眼都不看旁人,径直向前行来,待到得她面前,三人联袂跪下叩首。
钟离无妍口称道:“天机四宿紫衣仙、风雷斩手携侍女苏氏叩见公主,愿公主福寿无极,长乐未央。”
阿秋尚不习惯被人如此称呼,亦不熟悉宫廷礼节,不知是否要叫她们平身,三人已然起来。褚元一一脸埋怨道:“阿秋你也是胆子大,一个人竟跑到这般远的地方,和这么多人对峙,若非师姐忙着叫我来,这么多陌生人,你瞧你今日要吃亏了不是?”
阿秋一见着褚元一,便有既想哭,又想笑的心情,讷讷不能言。
褚元一犹自喋喋不休道:“谢家的人把你赶出宫不要紧,大不了咱们一起走,不回皇宫便是。我瞧那皇位也没什么意思,你爹爹当年坐得……”她滞了滞,方道:“也不舒坦。”
钟离无妍忍笑轻咳一声,制止了褚元一夹缠不清,方才道:“师妹褚元一,昔年在栖梧宫为掌事大宫女,负责监视上官皇后一应行动,她可以作证,直至离宫那夜前,上官皇后无论出入皆有人看守陪伴,并无与人私底下接触的机会。而阿秋的出生日期前十个月,武帝曾幸中宫,故此阿秋为武帝骨肉,千真万确。”
说完又道:“师妹,你自己说罢。”又强调道:“我们是要为武帝血脉作证,你不可信口胡说八道。”
褚元一果然有模有样,向四周一圈作了个揖,而后大声道:“我当年奉武帝之命在栖梧宫,既是保护也是监视上官后,岂敢不用心。我可保证,上官后虽不是什么贤德好人,但确无机会与他人私通。”
听得这些消息,上官玗琪之前已经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此刻方有力气提气喝道:“元一姑姑,你说我姑母不是贤德好人,究竟有何凭据。”
褚元一像是知道此事对阿秋影响重大,此刻也不再乱骂“上官家的贱人”了,转悠着眼珠道:“她自进了宫以后,把个栖梧宫整得天天愁云惨雾的,没有好脸侍奉君上,陛下到她那里,竟像是专门受气去的,哪里有一分贤德模样?”
这些话说完,任是谁也都明白,帝后失和是有,但私通之事则确无了。
钟离无妍正色道:“天机四宿入宫是当时武林白道与司马家的约定,愿意世代拱卫天子及皇裔,故此在天子骨血一事上,即便有私心也绝不敢胡乱作证,淆乱天子血脉,请少师大人明鉴。”
她是指自己在乐府于阿秋有半分香火之情,而褚元一又养育照拂过阿秋。但这些情分,绝不至于令她们歪曲事实,将本非皇裔的女子定为司马血脉。褚元一之所以无论如何拼死护着阿秋,正是因为她确知阿秋是司马炎唯一的孩儿。
而这一点,恐怕连司马炎自己,都不清楚。
褚元一接着道:“我不晓得炎儿后来是发了什么疯,上官后是打算过私奔不假,但这孩子千真万确是他自己的孩儿。他也不该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不,他有数。”
另有一把沉稳女子声音响起,瞬间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却是大宫监荣月仙,终于近前一步,离开了谢朗身畔,而是到了阿秋面前。
她唏嘘道:“孩子,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先是不着痕迹瞧了一眼顾逸,而后道:“天机四宿虽有护佑皇室之责,却没有帮人改朝换代,移转乾坤的本事,故此当年你流落栎阳,而后又被人带走,我等也未加拦阻。”
阿秋明白她的意思,当时情形前桓大势已去,一个无名无份、尚在襁褓的公主,若非要指她是司马炎之女,恐怕反而引来叛军追杀,各方势力角逐。若为得她好,倒不如忘记这个皇家身份,反能做个漏网之鱼。
她话锋一转,道:“但是,你确是司马家的孩子,你父皇心中其实是明白的。”
荣月仙作为当初近身侍奉司马炎的大宫监,论体察上意无人能比,她说的话,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便连万俟清亦动容,问道:“若是如此,为何司马炎迟迟不给她册封,继而更听信旁人谗言,将她扔入栎阳废宫?”
荣月仙叹息道:“皇后私奔一事,对他打击至大,亦令他被宫中美人宠妃嘲笑,他那时确有三分疑心,加上要面对上官家生要人死要见尸的压力,再说所谓的私奔,其实也是捕风捉影,根本那晚并没有拿到什么奸夫。他理亏之下,索性一口咬死皇后不但有奸情,且是和旁人生下的这个孩子,这样上官家就拿他无法可办,而他亦终于可以占理赢一次。”
四宿之中的其余人,都是首次听得此事。安道陵首当其冲动容道:“赢一次?请问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荣月仙长叹道:“武帝陛下此人,想必你们也都有所了解,其实自他即位起,伴随他的几乎都是挫败感。朝中政事一应取决于前中书令,人人唯上官家马首是瞻。当然这并非是前中书令专权,而是陛下他确实处事裁夺……并不怎样。前朝无能为力,他只好将精力放在后宫,但上官后一向不卖他面子,而他那些美人宠姬,无论他怎么纵宠,内心也总不敢压过上官后,故私底下对他常有怨言,亦指他惧怕中宫。”
她言简意赅地道:“总而言之,他为君不算……英明,为夫亦……无威信,前朝众臣多有弹劾,后宫亦多怨妒数落。陛下无论到哪里,都只有被数落的份。尤其皇后**那晚,前中书令持剑闯宫,叫他交代,太上皇又对他大加叱责。皇后之死本就对他打击极大,却又无奸情的真凭实据,他急怒攻心下,便咬死这个孩子非他所生,以此来回击他父皇和上官家的质问。再后来,他话已出口,再要收回便难,加之他确有三分疑心,所以此事一直悬而未决。不过,”
她凝重地道:“陛下后来清醒之时,应是曾想清楚过此事的。”
顾逸的回答简洁:“可有证据?”
钟离无妍等人闻言,都是面面相觑。这种事情,亦只能是荣月仙从旁观察揣测司马炎的心意变化,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又哪里会有证据?
孰知荣月仙答道:“有。”
但见她自宦官袍服内,缓缓掣出一卷发黄破旧的绢布,瞧形制正是诏书。她轻声道:“陛下曾经在一次酒后,与琅琊君主议及继承人时,为阿秋拟定过名号尊位,且指明日后由她这个唯一的女儿继承大统,由琅琊郡主辅政。”
她诏书所递的方向,却不是顾逸,也非万俟清,而是阿秋。
阿秋一时怔住在那里,却没有动手去接。
荣月仙催促道:“孩子,打开来看罢。这是你父皇……留给你的所有。”
所有的情,所有的义,也许他一生所有,拿得出手的,除开皇位,别无他物。
阿秋在记忆里搜索,终于想起了这道诏书。
当初在上官禁地内,司马瑶也向她提及过,他们兄妹之间,曾经写过这般一道游戏般的诏书。她说那时她的皇兄,想象着他未来可能会有的女儿,很是开心,且意兴遄飞地提笔真的写了这么一道传位诏书。她当时还想收起,生怕酒醒后惹祸,却忘记了,不知后来被何人收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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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2章 一生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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