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以阿秋为甚。
什么叫作“她不适合”?
顾逸反对,是众人意料中事。毕竟谢朗乃是他十年前一力扶持而出,两人并肩作战如许年,若连司空照和穆华英都不愿,顾逸不肯放弃这些年经营朝堂的心血,也属正常。
但是他给出的理由,却是毫无说服力,只令众人一头雾水。
做皇帝这件事情,从来只有时机成熟与否,能不能扶得上去,却不存在适不适合。若以“不适合”三字为标准,古往今来不适合的皇帝多了去了,人家照坐龙椅不误。
譬如阿秋的爹司马炎,便是现成的例子。
而阿秋对于这四个字,却另有一重理解。
顾逸不打算承认他从前收养过她,也从来不曾告诉过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是何人。那么,他的确认为她不适合,且这种认为,并非自今日开始。
而是在收养她的那一日,他便已决定了,她的“不适合”。
否则他当年就不会在明明有她的情况下,去扶助谢朗这般一个旁支的谢家子弟。
她已经没有心力去想,这是为什么。
但他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说出这四个字,人人皆知他曾经是她的师父,这无疑是公然表态,对她的不认可。
即便她真的在万俟清全力推助之下登上了皇位,史书上也会记录下这一笔:女帝之师,对她的登基并不认可。
更遑论她很可能因为他的反对,而坐不上这个位子。
万俟清的眼光变得锋锐,冷冷扫过顾逸面庞,道:“哦?不知少师认为,她哪里不适合?”
他再道:“是她在贵朝的出色表现,和单枪匹马前来刺杀斛律金的勇气不能够令少师你满意,还是少师认为,你我联手教出的徒儿,仍未足以担当起天下的重任?又或者是她成功掌握唯有帝皇方能掌握的天子剑法,仍不足以证明她的皇室血脉?”
万俟清每一问,均咄咄逼人,掷地有声。
而他问过之后,整个大殿一片寂静。人人均在等着顾逸的回答。
万俟清句句言之有理,词锋犀利。顾逸若再含糊对之以“不适合”这类的模糊理由,便没有说服力,亦显得心虚。
就好似他纯是为了维护谢朗而这般说。
顾逸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她不是司马炎所承认的女儿,亦未有名牒录入宗室族谱。”
他这句话说出,殿上殿下立刻群情震动。
万俟清亦脸色立变。他稳了稳心神,沉声道:“少师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顾逸回答,他又道:“少师先前亲自为她作证,说她是司马炎与上官皇后所生,此刻又说她不是司马炎所承认的女儿,岂非自相矛盾。”
顾逸没有看向阿秋,只是看住万俟清,冷静地道:“国师非要逼顾某说得那般清楚吗?”
万俟清显然错愕已极,喝道:“本人所说,句句属实,她的身份亦确凿无误,难道有什么不能说、不能见人的吗?”
顾逸终于望向了阿秋。
阿秋回视他的目光,不知为何,那沉甸甸的目光,却似在她本就一片虚空的心中,更压上了一块大石。
她从未见过顾逸那般的目光。似是悲悯,不忍,又无可奈何。
顾逸终于将目光转了回来,对上万俟清,一字一句地道:“你难道不知这个孩子的遭遇吗?”
万俟清更是怔忡,道:“前桓灭后,叛军攻下皇宫,我于那时闻讯,闯入宫中去寻她,自栖梧宫褚元一那个疯婆子处打听得她在你那里,便匆忙寻去将她带走。那时她不是一直在你处?又有什么遭遇?”
顾逸叹了口气,终于道:“她不曾被录入玉牒,也没有被赐名,因司马炎并不认为她是自己的女儿。且正因为他认为她不是他的女儿,方才将她弃于废宫,被我拾得,你明白了吗,石长卿!”
他最后三个字,是加重语调说的。
一直听着的谢朗,忽然嘶声吼道:“现时你知道我为何说,她是被你石长卿害死的了吗!”
于阿秋而言,比起这个宛如雷霆的消息,前边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
顾逸虽然没有明明白白说出来,但他说了,司马炎并不认为她是他的女儿。
那意思即是:她的生父另有其人。
她终于明白,幻境中所见,在琰秀打算出逃的那夜,为何司马炎竟然拿着剑要来斩她。
那不是幻境,那是曾真实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
司马炎不认为她是他的女儿,所以当然要杀了她。
所以顾逸之前回答万俟清的是:“她确是上官皇后之女”,却并未证实说是“司马炎之女”。
他或许那时仍在等待,看他人可否有别的理由,阻止她即位成为女帝。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说出来的吧。
这也便是为何最初的最初,他拣到她时,便从未动过辅佐她成为女帝的念头。
他亦对她的血统存疑。
她既不是司马炎与上官皇后的孩子,那便是……皇后奸情的产物。
阿秋直觉脸面发烧,头痛欲裂。
母亲,你真是给我留了好大一个难题,令我在天下人跟前难以交代。
石长卿。
石长卿。
顾逸和谢朗的话中,都反复提到了这个名字。
她的目光茫然地看向师父。这又和师父的化身石长卿,有什么关系?
直到她触及到师父仿若石化当地,眼中极度的惊诧和愕然,方才如触电般惊醒。
答案就在眼前。
上官皇后之所以被厌弃,是因为她与人私奔的意图,被司马炎截个正着。
而她约定私奔的对象,便是石长卿。
司马炎猜疑,她是上官皇后与石长卿……所生。
不知为何,此刻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飘到了入宫之前,她在师父的身边,问他有关自己入宫身份的说辞。
师父那时回答:“你是前桓仙韶院乐师石长卿之女,你母亲的名字,叫做阿秀。”
“她是汉人士族大家逃妾,善弹琴筝。”
密如云烟的往事,絮絮而来,在空中交织成网。师父松雪堂中常年悬挂的白纻舞姬的肖像,师父得知她毫无书法天赋时的失措与震惊……
而后,有一句话,在她心中渐渐清晰。
入宫前,她尚不知师父便是石长卿,故曾问他:“石长卿还在人世吗?师父如何确知,他不会揭穿我的身份?”
那一刻,师父凝视她的眼神里,是令她震撼的心碎:
“我只知道,你若是石长卿的女儿,他会,非常非常地开心。”
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前,她与万俟清的眼神再度相交时,是彼此默契的了然。
她不是。
因为,无论是那时还是此刻,师父的眼中都只有黯然心碎。
没有一分一毫开心。
顾逸的声音幽远地响起。
“熙宁五年,司马炎得此女时,狐疑不定,始终不能判定她是否自己亲生。遂听从张美人之言,令其兄自吴地请大巫前来皇宫作法祈禳,请求上天赐示。但巫师最终的谶言,并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司马炎得了谶言后,时喜时怒,更加阴晴不定。张美人知其仍未决,在他醉后献计,道栎阳废宫居有神灵和大蛇,不如将婴儿投入其中,若此婴儿为真龙之种,大蛇必不敢犯。若是罪孽之子,则会为蛇所噬。由此便可决定真假。那时的司马炎已然聩乱,便从其言。”
万俟清瞧向阿秋的眼神,已不只是震惊,更填满翻天覆地、波涛汹涌的愧疚。
顾逸的声音继续在响:“这孩子满月后即被抱离母亲,因身份未决,一直由宫女看守,后又受大蛇惊吓,故此幼时一直反应略迟,说话写字均晚,在我身边时尚小,亦不曾教得她什么东西。这也是为何国师向顾某索要,顾某便立即还了给你。因我认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很显然。
万俟清也有可能是她的亲生父亲。生父来索,他这个外人岂有不与之理。
万俟清身形踉跄,脸色苍白得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
他只说得出最后一句:“她与我没有关系。”
阿秋知道这是真的。
以师父对母亲的痴情,若她是母亲为他所生之女,他必然万分疼爱,珍若拱璧。她不是没有见过师父温柔的样子。
因为她不是,因为她身上有着一半父亲的血统,因此师父对她,虽然他已经尽力亲切如常,但始终有疏远和回避。
他对她寄予厚望,却又难以承受她给他带来的任何打击,因为那会使他想到她的娘亲。
若她是他的女儿,他当不至于崩溃若此,因为她的存在已是琰秀爱的证明。
就因为,并不是如此。
顾逸瞧着万俟清,眼神平静中带着无奈。
他道:“即便顾某愿意相信国师的话,但天下之主的血脉终是大事,不可能凭国师的一面之词,和顾某的相信便可作数。连武帝自己都不能也从未确认的血脉,还请国师谅解。”
顾逸的话说得十分委婉,但也确有他的道理。若阿秋当真是万俟清之女,此刻仅凭他轻松一番话,就令阿秋坐上了天下之主的位子,此后江山千秋万代,岂不都是他万俟家的血脉,却还偏要顶着司马家的名号,司马炎若晓得,必要从棺材里气得活转来。
万俟清终于震怒,道:“本人与琰秀,虽彼此欣赏,亦曾……心许,但本人敬她若天人,且皇宫等级森严,从未有过逾越之言行,可称得上秋毫无犯,阿秋又怎可能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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