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从小小的时候开始,她便一直希望,若有选择,她宁可没有母亲,也不要母亲是一个抛弃自己离开的人。
她宁可没有父亲,也不要父亲是一个仗剑对自己喊打喊杀的人。
所以她刻意地将这一切从记忆中抹去,磨灭。
她从来不是故事的主人公,亦没有选择的权力,这一切前尘往事,与她何干?
可是她终于逃不掉了。
将真相双手捧到她面前的人,却正是这两名对她先后有养育教养之恩,而后又与她脱离师徒关系的人。
看看他们如今在两朝分别炙手可热的身份地位,她再笨,也不难明白了他们抚养她,为的是什么。
就是为了今天。
若她不是有这样尊贵的父亲和母亲,少师顾逸,只手缔造太平盛世的人;兰陵堂主人,北羌国师万俟清,天下刺客总堂堂主,怎会有那个闲心亲自去抚养一个无来历无背景的孤女。
她不由得以手捂住眼睛。
从建章到洛阳,这一路走来,一切都那般的不真实,那般的荒谬。
她在心中疯狂的呼唤一个名字。
阿秀!阿秀!
请你告诉我,我应当如何做!
那自小时便会常在她梦中出现的宫装少女,那气度高华,却总带着女儿家情态的高门闺秀。她从小到大,梦中的玩伴,醒时亦常会想起的人。
原来这么多年来,这个虚幻的女子,已成为她心灵深处一种无形的依靠,支撑着她走到如今。
可是心间某处空落落的,再无回应。
阿秋的脑海中一片茫然,却倏然浮现了登基大典前,她做的那个梦。
梦里,阿秀轻轻地说:“过得今夜,你知道真相之后,未必再愿意看见我。”
阿秀还说:“不能陪你更久,是我的遗憾。”
她忽然想起了答案。
她当时失口,叫出了阿秀的名字。
“熙宁皇后娘娘。”
可阿秀不仅是熙宁皇后上官琰秀,原来她还有另一个,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身份。
她是她的生身母亲。
阿秀,母亲,你是让我当爱你呢,还是应当恨你呢。
万俟清的声音似远似近,缥缈地在空气里响着。
“谢氏本就冒起无名,前桓时不过一宫中裨将,根基浅薄,何况此刻又疯癫。各位皆为朝廷重臣,世代沐司马家皇恩近五十余年,既明知旧主尚在,岂能今日便一朝抛却?”
万俟清说中了大多数汉人的心声。其实这殿中的北方汉人,在北羌斛律金统治之先,是只有对司马氏统治的印象和感情的。谢家昔在中原虽也已存名姓,却也不过是参军之类的小官僚。如今却要他们臣服,以门世之厚譬如萧侯,便是大不乐意。
但随谢朗而来的南朝人,多是他的心腹,自不会乐见一手扶助的谢朗被否定,可在此情形下,却也难以措辞辩护。
此刻谢朗已淆于狂乱,唯一可代他发言的李宸妃却是一言不发,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华英忽然开口,冷冷地道:“我华夏自自周有史可考以来,从未有过女主。若这位司马家遗裔乃是皇子,我等无话可说。但她既是公主,若以她为人主,便是颠倒天地阴阳伦常之序。”
她这一辩驳,便是铮铮作响,掷地有声。这即使说,谁敢尊奉女主,谁便是冒这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颠倒天地阴阳纲常大序”的风险。
万俟清却显是有备而来,他从容道:“古所未有,并不意味着今不可有,今不可行。据本人所知,裴夫人你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廷尉。以女子之身而执掌一朝之最高律法,审定天下明暗忠直,也未得招致了天地灾殃,山崩海啸。”
他继续道:“华夏文明开源,便是女娲大帝补天造人。愚意以为,一位能将天下带向未来的明主最重要的是品德与能力,可并不是性别。”
他讽刺地瞧向谢朗,道:“衍君固然是男子,可昏昧欺心,多行不义,心胸狭窄,裴夫人当真仅为他是男子,便要将各人努力了近五十年的华夏一统的曙光,交到他手上吗?”
又斜觑顾逸,冷哼一声道:“他方才对少师都起了杀心,若还由他留在这个位置上,呵呵。”他淡笑一声,却故意地不说完。
北羌之降已成定局,可殿内形势到了此刻,才进入最为艰难部分:那便是决定谁是这刚统一的天下的新君。
原本谢朗承接大统毫无疑虑,他无论年岁资历能力均是合适人选,可如今却因着万俟清不但指出他寿数无几,且通过戳穿前朝往事,激他癔症发作,狂怒无状,更令他的卑劣一面公然展现在世人面前,结果便是满殿之人,无论明面暗面,均心中下了定数:此人不可取。
而方才谢朗一时情急下竟动了杀顾逸之心,更是狂乱悖谬之举。顾逸德望此刻天下无人能及,他都敢临时起意的杀他,试问他若登上大宝,是否想杀谁便会杀谁?
当然这些久立朝堂的臣子官员,亦没谁是那般说杀便能杀的。只是若人主昏聩倒行逆施,乱生风波,即便即位,也是一时半会便得撤换,无论好谏死谏兵谏都又是一番动荡,到时候麻烦的可是他们自己。
若取阿秋为帝,确实便有穆华英所说的这问题。若人人都装聋作哑,认了便是,也就没有问题。可穆华英这般公然提出来了,便很难反驳。
但万俟清所反驳穆华英的,亦句句在理。难道选皇帝选的只是性别,德才都不考虑,将来烂摊子谁收?
场面正僵持不下,一把柔韧沙哑带着磁性,令人浮想联翩的女声自殿门传来,笑道:“女主有何不可?我便很乐意拥戴一位女主。如国师所言,古未有不代表今不可以有,这位公主能使得动天子剑,便已超过世间大多数男儿,是当之无愧的人中龙凤。”
阿秋哪怕再茫然,亦不由得向这摄魂夺魄的声音来处望去,涌现殿门前的,却是多行身着飘逸白袍、身材高挑的异族女子,而为首一人,赫然竟是多日不见的素柔花。
虽此前已自顾逸口中得知,隐月族已终于决定与南朝结盟,但见素柔花仪态万方现身此处,阿秋仍有意外之感。
穆华英脸沉似水,喝道:“素族主,你是与我南朝联盟,并非与万俟清联盟。此事你理应站在我们这一方!”
素柔花原本声音沙哑低沉,此刻却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笑毕,方才狠狠地道:“隐月族是与你们合作,却不会做任何人的应声虫。”又冷然道:“裴夫人自己亦是女人,不知为何却反对女人主政。难道这世界从古到今,女人必定都得是附庸从属地位,你才开心么?至少草原上的我们,便并不这般想。”
原因却是草原仍有不少部落,至今仍是母系氏族结构,族长多是女性。故此在素柔花的见知里,女主反是见怪不怪。
穆华英一时也想不到反驳言语,登时为之语塞。
而素柔花的下一句,更令殿中人均心生寒意。她语气里犹带着笑声:“重毓,你是否同样这般认为?”
无数黑衣黑甲的士兵涌现殿门,但进来的却只是负手而行的关内侯李重毓一人。他玄甲护面,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却是天生豪勇果敢之意尽显。他长笑道:“这个自然。在我的角度,我乐见公主继承大统,甚至,比这殿上任何人都希望。”
他最后一句若有深意,本人却是向着阿秋的方向欠身一礼。
阿秋知他已认出自己,自己与他是结义兄妹,比和谢朗的关系近得多了。故若论私心,他也乐见阿秋登基多过旁人。
素柔花再笑道:“永定侯虽晚了一步,尚未到此,但以她多年叱咤西北草原,不惮辛苦经营樊家军的性情来看,恐怕她也是多向着这位赤手空拳拼杀而出的公主,而非这位赖少师辅佐而成的谢氏皇帝,前朝裨将。”
一时间殿内静寂得滴水的声音都可听闻。
殿中所有的汉人,恐怕连万俟清亦都未料到,天下三支最重要的汉人军队,建章师、朔方军和西北军,竟有二支已然站在阿秋一边,支持她称帝,更何况还有素柔花的隐月族。
脸色显著沉下来的,便是司空照和穆华英。显是两人从未想到过,护送谢朗御驾亲征,北上洛阳,面临的竟会是如今局面。
裴萸的建章师虽已到达城外,但真的要为了这个皇帝之位,再度兴师动众,让建章师与朔方军、西北师,甚至城内的北羌军队,兵戎相见、血战洛阳吗?
她们虽然一力扶持谢朗走到如今,当然不愿见辛苦建立的大衍基业就这般断送,但有件事仍是有共识的,那便是兵者,国之凶器也。若兴刀兵,只能是为了抵御侵略,保卫国家,而不可是为了私人争夺权力。
内部地位和权力分配,能在朝堂上以和议方式解决,方是最好。否则因一己私利兴兵,是愧对百姓的千古罪人。
殿内的气氛,一时凝重至极。
万俟清明知司空照、穆华英、谢朗三人必然反对,却也无法罔顾他们意见,直接杀了他们,原因也是忌惮城下的十多万建章师。
但他神情并不紧张,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好似料定最终这三人必会屈服。
没有人想到,最终打破沉寂的,却是顾逸。
他轻咳了一声,语气平稳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瞬时击碎了殿中所有的平静之下,压抑的暗流汹涌。
他只道:“她不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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