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此身如幻

当着所有人的此刻,她已忘记她曾被万俟清逐出门墙,仿佛仍回到当初,是那个对万俟清言听计从的徒儿。

也许这便是万俟清的魔力所在。

她一点一点解开脑后的系带,将面具自脸上拿下来。

她的动作极慢,慢得让人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她取下面具之后,万俟清飞身掠过人丛,直落到她身前。

他的身法近似鬼魅,根本没人拦得住。

他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爱惜眼神瞧着她,向着她伸出手来。

阿秋心中只是一片空白,并不知他要做甚么。

万俟清的手掌,隔着衣袖轻轻落到她面上。

一点一点,他的手指珍而重之抚摩她的面庞,竟似要把她的五官轮廓细致刻入心间。

阿秋从未见过师尊如此慈蔼,如此耐心的模样。他仿佛正聚精会神,擦拭着一件世间最为稀有,却被人间浮尘所覆蔽的绝世珍品。

师父的衣袖终于离开她的面庞,而她亦在那一刻听到众人发出的惊呼、感叹之声。

“这名刺客居然是个女子!”

“且如此美丽,世所罕见!”

她这才恍然,先前她虽卸去面具,脸上却依旧绘有浓妆,容貌亦全被遮盖。万俟清方才是以自己衣袖,为她拭去浓妆,才令得她本来模样,在这一刻呈现世人眼前。

而南朝诸人,如司空照、穆华英,眼中却露出恍然大悟神情。那神情便是在说:“原来是她!”

而荣遇和安道陵,则是难得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流露出唏嘘之情。

能入殿上,直刺可汗大帝者,舍神兵堂主“荆轲”,更有何人?

而阿秋心中此刻,回荡的却是万俟清方才那一句:

“阿秋,取下面具,让众人瞧一瞧,前桓司马家与百年上官世家的血脉传人,究竟是甚么样子。”

什么样子,是她的样子吗?

她的容貌和模样,又与司马家和上官家,有何干系。

万俟清的声音从容自如,回响在大殿之中。

“当年前桓覆灭,本人特地深入建章宫中,将上官皇后与司马炎所生之女带了出来,抚养至今,并用心教养,使其成为天下有名的刺者,现时你们看到的,不仅是我兰陵堂的神兵堂主,惊绝榜上第一名的首席刺者‘荆轲’,也是前桓武帝司马炎的嫡传血脉,司马家合理合法的继承人。”

若在往时,万俟清抖露自己乃以刺杀之道横行天下,顶级刺者云集之所的兰陵堂主人的秘密,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此刻,却无人有闲心关注及此,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阿秋所吸引了。

在场的南朝人,一大多半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皆因他们几乎人人都识得阿秋,这位顾逸少师的唯一传人,亦是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和共事的战友。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人露出怀疑神情,而更像是恍然大悟。

因为只有如此,方能解释阿秋的惊人容貌,以及为何生平从不让任何人轻易攀附上关系的顾逸少师,却会在短短半年之内便收她为徒,着力栽培,迅速崛起成为南朝内一颗引人注目的新星。

若说顾逸是随便地自乐府诸伎中拣了一个出来收徒,恐怕也难以令人信服。

由此亦可见万俟清眼光之长远。他当初令阿秋入宫,为的便是这一天。

并不是那般简单地刺杀一个皇帝,而是要取而代之。

但北羌诸臣便没有那般好说服,因为前桓本就是汉人天下,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此刻虽然惊艳于这个女子的容貌,以及她手中那气势惊人,慑服八荒的天子剑法,但这般凭空而降一个女子,便要做他们未来皇帝,一时便多少难以接受。

若是谢朗,至少他的身份确实可信,他本就是南朝皇帝,此刻南朝既攻下北羌,理当由他称帝,并无疑窦。

萧侯是最能代表北方汉人的,亦熟知南北政权交迭的渊源,他踌躇向万俟清道:“若此女果真乃司马家血脉,继承大统是当之无愧。因在洛阳被北羌攻下之前,中原王朝本就是司马家的天下。”

他再以胡语向北羌诸臣解释了一遍,这次北羌诸臣终于听懂,亦有人点头。

原来五胡入侵中原之际,天下仍是司马氏王朝,国号亦为“桓”。随着诸胡鲸吞蚕食,步步自北逼向中原,司马氏之一支见中原形势危急,南下渡江建立建章政权,这便是后来南朝的初始基础。

而洛阳城破时,北羌所灭正是司马氏政权,这点北羌诸臣亦知。如今汉人既要恢复天下,由司马氏遗裔来继承大统,在北羌人心中亦可说得过去。何况阿秋手中所执掌的,正是由始皇帝所传下的天子之剑祖龙。

其实萧侯这般说,亦非无私心。他多年朝堂沉浮,有些形势一看便明。若新帝是谢朗,谢朗本在建章为帝,亦有自己亲信班底,势必会将南朝诸臣带到洛阳,予以重用。那必然会分薄他北方汉人中第一人的地位权势。

但眼前这少女,怎看着都比谢朗好拿捏,她又是司马家的孤女,如今并没有如南朝谢家般密实雄厚的背景和人脉,新朝百废待兴,必然要倚重萧家这原本就在北方势力雄厚的汉人门阀。因此以他内心,与其捧着身边已是诸臣围绕的谢朗,倒不如支持这前朝孤女。

但萧侯仍向万俟清道:“唯一的问题,便是这位……公主的身份,可有凭据?”

万俟清目光深幽,冷冷地道:“她母后生她之时,情况特殊,她父皇并未赐她什么名号封牒,但若非如此,她的性命也不会在宫乱之中保存得下来。当时知晓此事的人,亦没几个活口。”

万俟清却喝道:“但本人既以兰陵堂主人的名义保证,此女确乃前朝司马氏遗脉,那便不会有假。若有人不信,便是在质疑本人的信誉。”

在座之人,均倒吸了一口冷气。萧侯亦闻言变色讪然。

历代皇储之事,多属宫闱隐秘。能活下来的皇储,多半人人背后皆有难以言说的隐事,万俟清所说大有可能。但最重要的,万俟清既已亮出了他“兰陵堂主人”的名号。历来朝堂主事者,无不知兰陵堂乃千年以来的刺者传承,游走各国之间,掌握时势,权变言伐刺杀无所不用,其历史远比某一个单独的王朝更为悠久。

其实万俟清本人在北羌以拓跋汉之名行事,本就神秘莫测。人人皆知他武功极高,却少在朝堂露面,却为国主倚重,已经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而方才他与南朝诸人对话,殷商、顾逸等知他身份之人,为留余地尚未叫破他真实身份,但荣遇无此顾忌,一开口便叫出他的身份“万俟尊者”。

因为持天机令的天子隐卫,与暗杀出身的兰陵堂,本就是千年的对头。

总而言之,以万俟清在北羌的资历地位,以及在武林的影响力,绝犯不着空口白舌找个女子来冒充皇储。

萧侯深知其中渊源与婉曲,包括其他汉人大臣,看神情便已信了一大半。

谁知万俟清此时却话锋一转,对上顾逸,似笑非笑道:“若本人的话还不够份量,或许,少师也愿意为她出言作证?”

谢朗虽则因万俟清先前之激,已经气得糊涂,却于此刻稍微清醒,厉声喝道:“顾逸!”

是要阻止他说话的意味。

因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顾逸早年曾长期藏身栎阳废殿,很可能对当时建章宫事亦都耳闻目睹。

而他更转念想起一件极其重要之事。

当年他将那孩子弃之于栎阳废殿,那时他与顾逸尚不相识,也不知那时宫女私自祠奉的神君,便是隐身其中的顾逸。

因此当时他放下那孩子时,顾逸多半正在殿中,且极有可能从旁亲眼目睹了整场过程。

一念及此,他已一个眼神递向荣遇。

他与荣遇主仆多年,那个眼神是“封口”之意。

也即是一剑封喉的意思。

只有死人方是安全的。

这细微神情变化自然瞒不过万俟清,但他只如不见,仍是含笑望着顾逸,像在殷切等待着他的答案。

顾逸也如不见,神情依旧平稳,却似在筹措出口的话语。

但木然的阿秋却注意得到,顾逸的玄色衣袖微颤。这是她与顾逸相识以来,在他身上从未发生过的情况。

他大约全无心理准备,因为她的事,谢朗竟然动了杀他之心。

一时场面陷入微妙的胶着。

天机四宿之中的大师姐荣月仙,亦是谢朗多年忠心耿耿的大宫监荣遇,在谢朗可怕的眼神之下,终于苦笑一声,挺直了多年刻意佝偻的腰背,以尽量柔和的声音道:“陛下,恕老臣不能从命了。”

她用的声音,亦是本来的女子声音。

不待谢朗震怒喝问,顾逸已经开口,道:“万俟尊者所言,确是实情。这位便是前朝上官皇后之女,当年被弃于废宫,后被万俟尊者带走。这一段经历,本人那时正在宫中,故亲眼所见。”

他这番话,却仍隐去了阿秋是为谢朗所弃,以及他曾收养阿秋六年的事实。

阿秋站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眼前龙柱盘着八爪金龙,光辉灿烂,栩栩如生,手中祖龙更是金彩焕然,纹饰辉煌。

但她在这一片金光闪闪,无限尊贵的联翩景象里,却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都只觉得昏然。

透过金光所见的顾逸和万俟清,都是那般的不真实,那般的陌生。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就那般轻易地戳穿了她一直费力隐藏的,最大的秘密。

——那个她掩埋在记忆地下宫殿,从来不想去面对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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