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当时惘然

万俟清的笑容顿收。

他面庞之上,首先浮现的是诧异,而后便是一切了然的神情。

终于,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他沉默,等待着这个从前的弟子,此刻一派女帝风范难分敌友的,司马氏公主的发问。

阿秋毫不闪避地迎视上他的眼神,问出了一个他从未料到过的问题。

“您的武功,千军万马都可不惧;”

“那时候,您为何不曾带我娘出宫去?”

万俟清闻言的瞬间,瞳孔震动。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自己亦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问题。

这突如其来,却又简单明了,直接得不能再直接的问题,直如晴天霹雳,将他游走人世兼又超然物外的大半生,击得粉碎透明。

由此想来亦觉荒唐。他后来可凭一人身手,不惧乱军潜入宫中,在顾逸眼皮底子下将她的女儿带出宫去。

为何当时,他没有带琰秀离开呢?

而最令他惶然的,是一念及此,他心中纷至纭来的,是无穷的内疚,无尽的懊恼,以及如山海崩裂的悔恨。

有后来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的孤寂,费尽心思要将她女儿教养成一代女帝的执念;

为何那时,他从没有带琰秀离开的打算?

他的大半生不但南辕北辙地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骤受打击之下,他身形摇晃,却终于看着阿秋的眼睛,回答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那时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对于我是如此的重要。

万俟清在真正见到上官琰秀前,即已听过她的名字。

那也并不奇怪,无论南朝北朝,谁不曾听说过江东上官家第一才女,诗书兼绝,清谈第一,尤其以书法造诣最为称胜的上官琰秀。

尤其是她还有那样一位名动天下的叔父,中书令上官谨。

上官谨曾对友人同僚公开道,琰秀是他在家族中的第一知己,亦是上官家本代最重要的晚辈。

也许这是为了警告司马炎,琰秀嫁入皇宫之后,勿要对她无礼或轻视。

但无论如何,江左第一淑媛的名声,便是由此渐渐传出,甚至延申到北羌的都城。

万俟清身为一代宗师,虽并不好色,却也是对世间各种美女情有独钟之人。这种钟情,倒并不是滥情或负心,只是他深知他并不会为任何女子留驻。他只是欣赏她们的美与独特的情思,便如喜爱名帖法书,字画古玩一般。

所不同的是,字画古玩凝结的是死去的人的一段心事情境,而百态千姿的美人却是世间尚存的,活着的艺术。

在这方面,阿秋的大师兄公仪休,便是深得万俟清真传。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风流却并不下流,便是他们真实的写照。

因此,当万俟清南来,化名石长卿进入前桓宫廷时,上官琰秀便成为了他注意的第一对象。

但很不幸地,即使他因出众的音乐才能,迅速得到了司马炎的赏识,而被擢升为仙韶院前三人之一,并获得时常出入御前伴驾的资格,入宫大半年来,他都从未有过机会,近距离见到上官皇后。

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司马炎的那些宴乐饮聚,皇后根本从不出席。

司马炎身边伴驾的美人极多,亦时常更换新人,但就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上官皇后的身影。

再在宫中时间稍长,他亦明白了皇后与武帝的关系。这对他来说,并不意外。因为只要稍和司马炎接触,便会知得他是怎样的人。万俟清自己原本对于南朝皇帝,仍是多多少少怀着一些崇慕心理,甚至想从他身上学习汉人世代相传的为君之道——那是一种,被称为帝王术的传承。

但在他和司马炎最初一两次接触之后,他迅速获得了司马炎的欢心,此后他却决定以“佯狂孤僻,绝不关心政事的音乐天才”的人设,存在于司马炎左右。

原因便是:第一,他看出来司马炎于政治上并无作为,也没有那种圣主所需的才智。他若冒失而进,倒很可能被当时的一位目光如矩、睿智能干的老牌政治家注意上——此人当然便是上官皇后的叔父,中书令上官谨。

第二则是,他只需几眼,便能看穿司马炎的虚实,也因此,那时便是北羌国师,兰陵堂主人的他,亦不耐烦日日在司马炎跟前一呼百应,恭维奉承。一个人身上若没有他要学的东西,与之周旋当然只是浪费时间。

而醉心音乐,不问世事的天才形象,会令司马炎对他不存戒心,宽宥他所有的狂放不羁行径,同时又会因对他使唤起来不是那般顺手,便不会要他日夜趋奉君前,随时听命,只会在有重要演奏的场合,方会召他侍奉。这方是最有利于他长期潜藏的状态。

事情的变机,来自于熙宁四年岁末的燕歌台雅集。

那本是一次循宫中旧例举办的游园会,不止宫中乐府十三部舞伎工师均要参加,前朝百官亦要参与,取岁末聚首,与民同乐之意。

他本不想去,因在宫中半年,这些欢饮酒宴、热闹欢腾的场面他已经见得够多。

宫中的各族美人,他也见得够多,甚至够腻。

在北羌时,他是国师,后宫美人尚忌惮他的权势,不敢往他身上生扑。可到了建章宫内,他只是一名乐师,所处又是宫女乐伎众多的内宫乐府,那想方设法接近他的歌姬舞女,当真如过江之鲫,折腾得他头痛。

在几次三番领教了自小宫娥到命妇的敲打甚至骚扰后,一向洒脱不羁游戏人间的万俟清,特地定制了一副玄鸟面具戴上,以表明无意纠缠的愿望,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面容,而石长卿的容貌亦成为了传说。

且此后他多半衣冠不整,形骸放浪,有时衣上沾酒,终日不洗,发上蒙尘,亦不梳洗,甚至放浪至……几分邋遢。不过即便如此,他在宫中的人气亦没有减低多少。只是那些女子,终成从明的纠缠改为暗的窥探。

幸好司马炎亦习惯了他的怪人作派,并不以为意:横竖他是男子,司马炎要的是他的音乐才能,并不是他的容貌。

他最终仍然决定出席清歌会,一是因为毕竟此刻他是宫中地位最高的乐师;这等年终大典缺席,着实有些过分。

二则是若不出意外,他已决定这会是他在建章宫度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岁末。

一年时间已经足以令他这位北羌国师看清楚司马炎的无能,以及南朝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如他法眼无差,现时的局势全靠中书令上官谨一人撑着。司马炎如此醉心宴乐女色,照他岁数至少还有四十年皇帝好当,南朝若想不要因自身的腐朽而崩溃,端看上官谨活不活得过司马炎。

只是大约北羌不会给他们这个比拼寿数的机会了。那时的他已经确知,当时的国主已有南下之志,而他其实是趁着南朝灭亡之前这段回光返照、苟延残喘的时光,偷入建章宫中,想要感受汉人文明最后的辉煌,和其风流洒脱生活方式的余韵。

洛阳政权覆灭时,他是征服者,并未来得及真正感受和体会这种汉人骨子里的写意和风流,他便先做了这文化的毁灭者。

那时的他,与汉族高门世家是彻底敌对的立场。而后来他发现,他其实更想与汉人融合与共生。

这亦是后来,兰陵堂独立于北羌而运作,关于如何天下一统,万俟清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部署和谋略。但在当时,这些想法都只是尚未成型的雏形。

总之,因着以上两个原因,万俟清终于戴上玄鸟面具和他成名的玉笛“双飞翼”,悠哉游哉地去往燕歌台,参加这一年一度的年终盛会。

他以为他会是去得最晚的一个。

因为在宫中乐府,他的不准时是出了名的。每每御前见招,他都是最后一个到,且最早一个走。借酒装醉更是常态。

原因其实很简单:最后一个到,人人都等他等得急了,便再无耐心与他寒暄长短,都坐等他的演奏。而演奏一完,他再敷衍两句,便可以散会了。他也没有料到,凭着这一手迟到早退的绝技,最终他竟然压倒了仙韶院使安公道陵,成为了每次众人公认、不言而喻的“压轴”人选。

司马炎倒是很纵容他,因为在司马炎看来,他这恰是不求名利,不趋炎附势的行为。也许司马炎身边真的很缺真心对他,而非只是奔着升官发财而来的人,故此对于他这颇有些真性情的嚣张,也就听之任之。

这也是万俟清后来虽然钟情琰秀,却一生不曾说过司马炎半句不是的原因。他后来即便介意阿秋并没有母亲的灵秀,在他眼中反而是继承了父亲的几分鲁莽,却也始终不曾因此虐待她。

较之谢朗可说是天差地别。

那一日他如常不紧不慢,都等燕歌台上的人开席了,方才姗姗来迟。

踏上燕歌台时,他鼻中忽然嗅到身后一股极之清雅的芬芳袭来。他只觉得这香气清冷如初雪,冷冽中却带有丝丝甘甜回蕴。

以他之见多识广,亦不由得一怔,登台的脚步略略一顿。

就在这一怔一顿之间,身后的人几乎没撞上他。

只听得喘气吁吁的小女官声音喝道:“你这么大个人,不会走路是不是!”

又道:“不会走路就让一边去,别挡了人家的道!”

那声音十分娇慵天真,听得他心中失笑,心想这南朝宫中,原来倒也不全是些庸脂俗粉的。

以往所见女子,要么羞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要么大胆得令他亦敬谢不敏。若是骂人,又多是恃权而傲慢,全不似这小女官般天真可爱。

他便即回过头来,笑道:“这道宽得很,姑娘也没有那般胖,怎地放着旁处不走,偏往我身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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