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死生不渝

她亦没有料到自己会这般听话。

即便那人是顾逸,她也不会这般容易放下剑的。只因为那人,也是她无法拒绝的长辈。

万俟清的神情,亦先是诧异,而后了然。

却也没有反对阿秋听她话的意思。

只因那人,是宸妃李岚修。

但见李岚修,慢慢松开了一直扶着谢朗的手,极之温和,轻柔地道:“大哥你可还记得,熙宁五年九月初三,灵应前来羽林军营寻我的事?那时她尚是织室的小女官,此前你只是在我口中听说过她,却从未见过。你还曾开玩笑要我介绍你们相识。”

谢朗乍失李岚修的支撑,身体晃了一晃,有些犹疑地道:“九月初三……?”他原本粗重的声音放缓,头痛地道:“最近怎么这样多人问我熙宁五年的事。那一年似是发生了好多事情,可岚修,我真不记得了。”

他的语气和神情,便似回到了朱鸟殿,只有他和宸妃李岚修相对的,夫妻独处的平静温馨时光。

也许这么多年,也只有在李岚修身边,他才能收获一丝丝的平静,和心安。

因她是那个一直无悔无怨,守护他身边的人。

李岚修温和地道:“我来提醒大哥一下。那一日也是,你与灵应的初次见面。”

她继续娓娓道来:“那时,她在我的寮舍之内,拜托我在九月十五日当夜,让栖梧宫皇后的宫女捎一封家书出去。我答应了。而那时你恰恰自外而入,和起身要走的她打了个照面。”

一提到“栖梧宫皇后”五个字,谢朗神情立刻变得如炸毛的猫一般警惕,他全神贯注听着李岚修的话,似是怕漏掉任何一个字。

李岚修继续地道:“你可知后来,灵应曾问过我一句话。”

谢朗眉头跳动,道:“什么话?”

李岚修道:“她问的是‘谢大哥这人,可信不可信’。”

谢朗面上,终于有愧疚之色一闪而过。他道:“你如何回答的?”

李岚修微笑道:“我回答,只要我不想大哥知道的事,无论大哥有否听见,听见多少,都只会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谢朗怔住,而后,一丝苦涩笑意,在他面上延展开来。

李岚修一字一句,郑重道:“我还说,真正知己,便当如此。”

谢朗唇边笑意越发扩大,却忽然凝住。

就在李岚修柔声说出这一句话时,她的手掌,重重拍上谢朗背后,直令他五脏六腑欲碎。

变生突然,顾逸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但此刻他即便想阻止,可也已晚。

谁也没有料到,近在咫尺的李岚修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突然出手。

离他们最近的人是司空照,她脸色惨白,叫的却不是谢朗,而是“岚修姐”。

而穆华英虽也震惊,却未来得及说出半个字。

因为下一瞬,李岚修已经掣出那锋锐无匹,在民间传说中象征着帝妃情深的“修仪”剑,刺入自己胸膛。

谢朗半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有鲜血自他嘴角流出,先是点点滴滴,最终连络成线成片,洒到龙袍上。

李岚修低声道:“那一日,若非灵应错信我的保证,她,她们……当有回头机会。”

是。赵灵应何等心细缜密之人,只要她觉得谢朗有疑,当时距离九月十五还有十多日,时间绰绰有余,她可以通知琰秀改变离宫日期,甚至暂时搁置计划。那么谢朗的告密,将不会生效,司马炎那夜只会扑个空子。

东窗事不发,琰秀不会因此禁足而后自杀,阿秋不会被打入冷宫生死难测,而后……也不会有赵灵应始终的憾痛和一生的执念。

灵应她……已经猜到了那夜是谢朗告密的罢。不如此,她不会至死都为她保守着,她李岚修才是兰陵卧底的秘密。

她知道有一天,她的岚修姐和谢大哥,终会刀剑相见。

无论是他发现了她的秘密,还是她发现了他的真相。

他们两人都死有余辜,可灵应不该死,这事件中所涉的母女也是无辜。

谢朗嘴唇翕动,作出口型道:“但若只为灵应,你未见得定要杀我。”

李岚修道:“是,你是天下之主,只为了一个灵应杀你,是对不起天下人。可现在,”

她的唇边溢出一缕极淡的微笑,看向阿秋的方向,道:“天下已经有了新主。”

她的秀眸终于闭上,头向一边歪去,而谢朗沉重的身体,亦轰然倒地。

李岚修临死前的眼神,是给阿秋,亦是给万俟清的。

那眼神是说:“兰陵弟子李氏,已完成最后的任务。”

她可以不死的。

她若不动手,阿秋亦会动手杀了谢朗,此事不会与她沾上任何关系,她仍可以做她的宸妃。哪怕新朝建立,阿秋为帝,亦绝不会为难她半分。

可她选择了挺身而出。

是担了这么多年的,心中沉沉的谜团:谢朗为何时常中夜长起,徘徊在栖梧废宫,为何心疾梦魇频发,只为那位逝去的前代皇后?她介意的,并非谢朗对上官后所怀有的感情——她本就不是为男女之情而留在他身边,而更因担忧,其中或有不能见光的沉重愧疚与阴暗。

是一直想方设法瞒着义妹灵应,望她不要再查,不要再深究。因这一路查下去,若得知真相是灵应自己,亦有份导致了皇后之死,怕灵应会因难以承受而崩溃。

是愧对兰陵堂多年栽培,虽潜在宫中,却一去杳然,再不肯听师兄的命令。

是……谢朗于微贱时赠她的千金之剑修仪,于显贵时赐她的妃位与唯一伴侣的身份。

她选择过守护,便也选择了亲手终结,以生命来偿还这所有的情义恩怨。

司空照嘶声长悲道:“谢大哥!岚修姐!”

这位昔日战无不胜的白袍将军,此刻亦泪流满面,再也无法稳定住自己心神。

穆华英却是蹲下身来,缓缓以手指合去谢朗临终不闭的双眼,而后语气冷静地道:“你们赢了。”

但即使自背后,亦望得到她的黑衣华裳,在不住颤抖。

她说的“你们”,自然是所有殿中拥护阿秋登基的人。

谢朗既死,而整个殿内,支持他的人如今本也只剩下司空照和穆华英两人。

洛阳城外还有十多万裴萸指挥的建章师,若穆华英执意要反对阿秋登基,并非没有一博之力。

但素来嫉恶如仇,倨傲刚强,难以摧折分毫的“素手阎罗”穆华英,飞凤其他三人和谢朗视为大姐的穆华英,就这般放弃了,将江山拱手相让?

穆华英似是知道他人所想,平静地道:“当年我们五人,曾结生死之义,发誓同为国家,为汉统江山尽一份力,至死不渝,死生不悔。我们五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仍留在这殿堂上,除为国家社稷之外,也因为一路走来,彼此的情谊。”

她静静地望向阿秋身后,空寂的龙座,喟叹道:“先是去了灵应,现在阿朗和岚修也已不在。我们即使只手遮天,在朝堂上能弄权甚至呼风唤雨,又有何用?故人已逝,知音已殁,此后朝堂再无挚友身影,对着旧时情景,我只有伤心而已。”

哪怕是与她一向不睦的阿秋,到得此刻,亦明白了她的心境。

她所说的,虽然只是赵灵应、谢朗和李岚修。实则,也还包括了她未宣之于口的,师姐墨夷碧霜,丈夫裴元礼吧。

大衍开国十年,飞凤四卫簇拥着谢朗,自血路杀出,一路走到如今,她们每个人都曾付出过沉重代价。飞凤四卫在国家每一领域最终都掌握最高权力,她们所走的每一步何尝不是千夫所指,万人嫉羡,一路披荆斩棘拼杀上去。

但她们每一个人之所以能够坚持着走到这里,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便是彼此间相扶相携,曾经历重重考验的情谊。

到了此刻,结义五人已去其三。心硬如穆华英,在失去这么多的亲人故友之后,亦终于感到心力交瘁,心意萧索。没有了故人知己的江山,徒有睹物思人,触景伤情。

穆华英弯下腰去,将谢朗的身体负在自己背后,招呼司空照道:“我们走。”

司空照亦一言不发,负起李岚修的尸体,便随着穆华英,向殿外走去。

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让开道路,一路目送。

荣月仙终于道:“裴夫人、司空将军,你们接下来到哪里去?”

穆华英头也不回地道:“回南边去。”顿了一顿,又道:“萸儿及她所领的建章师,会听新朝的节制调度。荣监代表新君,向她传令即可。”

大殿门前,玄衣白袍的两人离去,而地上留下两行带血的足迹。

阿秋望着仇人命终,母恨得雪,心中却殊无欢愉之意。

她并非一味倚胜好强之人,逼死谢朗,并不令她开心。正如万俟清之前所说,谢朗早已是灯枯油尽,即使不来这一出,他亦难撑过今年。

她要的只是自己那不堪回首,难以清白的出生,能够水落石出,为母亲和父亲正名。

眼看大局已定,万俟清终于畅怀长笑,笑声震得整座大殿均发出嗡嗡响声。

阿秋比他想象中,更能胜任女帝的职责。只看她三言两语,便除去了政敌,且未落顾逸“非此即彼”的圈套,令所有人都被她牵着鼻子走,便可见她是天生的帝皇之才。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声止,他方望着空中道:“琰秀,你若有灵,当终无憾。”

石长卿此生,终于回报了你。

把一座完整的江山,交回你女儿的手上。

我是否也算,回答了自己心中当初那个,要美人还是江山的问题呢?

可当他声音刚落,阿秋的声音便平稳地响起。

“晚辈司马怡悦,想代先人请问万俟尊者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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