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阿秋并没有回答这问题。
她从顾逸身上移开目光,转而落到谢朗身上,而后便牢牢盯住他,再不放松须臾。
谢朗做惯了九五至尊,亦被她这般的眼神盯得发毛,喝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她不答,手中的祖龙剑却缓缓扬起,指定了谢朗。
而所有人亦于同一时间感受到,强大却冷静的杀意,无形无相弥漫开来。
但出人意外的是,她的语气,却是极之温和:“你为何一定要杀我?”
谢朗不料她问的竟是这个,呆了一呆,半天才道:“朕何时要杀你?虽然知你来历古怪,但看在少师面子上,也只是要求你离开建章宫不可再回来,并未派人杀你。”
原来谢朗心中,对阿秋的印象更多倒是她作为舞伎和顾逸弟子,在建章宫协助处事,为他疗伤的经历,倒并未想到她小时候上去。
毕竟她那时也只得几个月大,谁能料到一个小小婴孩也会有记忆。
阿秋不料他如此回答,略略一怔。
再开口时,语气便稍微缓和了些许:“熙宁五年十二月,你当着元一姑姑和宫女苏氏之面将我带走,弃置栎阳废宫。那时苏氏曾磕头求你,盼你念着自幼与我母亲相交之谊,放过我;元一姑姑更是以栖梧宫掌事之位发誓保证,我是我父皇唯一血脉,求你不要毁去。”
她的语气再度变寒:“可无论亲友之谊,君臣之义,都未令你肯高抬贵手,放过我父母唯一的孩子。”
她再道:“为什么?”
谢朗一时怔住,瞧模样却是努力在回忆中搜索,与那小小婴孩相处的短暂片段。
这也不怪他,此事怕也是他沉埋心底,恨不得忘掉的隐秘。
司空照沉声道:“公主,这是过去的事,既然公主今日还活着,便不该纠结于过去的细枝末节。”
阿秋眼中寒芒闪过,道:“我只是在看他,该不该死。”
又道:“谢叔一生,勤勉兢业,克勤克俭,算得是个极好的皇帝。就算他告发揭秘我娘离宫之举,终究我娘是自己要离宫的,谢叔不过是未为她隐瞒,且有邀功之心,但这也算不得死罪。”
她语气转沉,道:“但当年我的那一条性命,就算是作为陌生人的大巫亦有良知,虽受张都督所延请,却不愿受势力所迫,编造谣言送我上死路。但为何与我父母自幼均相识的谢叔,却能狠下心来,将我送入死地呢?”
她见谢朗神情闪烁,立刻断喝道:“谢叔若打算拿‘君命难违’来敷衍我,只会令我看不起你。”
此种情况下,她居然难得地笑了笑,道:“打官腔说场面话在场谁不会,谢叔好歹也是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的人,若还要凡事都推到旁人头上去,也未免太没出息!”
她最后这一激,果然起了作用。
因谢朗最大可能是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来应付她这一问,何况司马炎只是要他送一个孩子过去栎阳废殿,又不是要他杀人,他身为裨将当然不得不从命。
但阿秋要逼出的,便是谢朗的心里话。
她确打算以此来决定,谢朗该死不该死。
一个人的行为从外在看,也许毫无瑕疵,而大奸大恶之人尤其善于伪装和假手他人,要拿到他的痛脚,不吝难于登天。
她要他亲口说出他当时起心动念,心中所想。
谢朗果然被激怒,他双目渐布血丝,面色亦涨得通红,此是真气逆行之兆。
阿秋曾经见过他这般癔症发作的情形,亦曾亲自为他压制,故很清楚。
一个人若压抑着自己的另一副面孔这么多年,它迟早是要伺机暴露出来的。
谢朗粗声大气地道:“是,我是想要你死。当初张美人在旁巧言令色进言,说宫中传言栎阳废宫有神灵,是建章宫之主神。既然大巫并未给出明确指示,不若将孩子放到废宫,由本宫之神灵来决断。若是龙裔,当受神灵庇护,不会为蛇所伤。”
他冷笑道:“司马炎虽然昏庸,但也极之犹豫。当时他转头问我意见。而我的回答是:陛下是天子,您之命令即是天命,宫中哪怕神灵亦不能违抗,龙裔真假于国祚至为重要,一试又何妨。”
他说完这一句,全殿都因震惊而哗然。
连向站在他这一边的穆华英和司空照,亦露出无法置信的神色。
皆因没有人料到,后来英明如斯的大衍天子,竟然说得出如此无耻奉承,大事化小,不辨黑白是非的谄言。
阿秋却只冷冷道:“哦?我是与您有仇么?”
那么巴不得我快死。
每个人都知此事事关重大,亦会将自己置身谢朗的位置去考虑。若果阿秋真是通奸之子,那她也终究是上官家的血脉,就算皇后被废甚至被逐回娘家,亦可带此女回去,因为以上官家的累世功勋,仅凭一项通奸,又非造反,也是罪不至死。
若阿秋乃是司马炎之女,那就更不能乱动了,因其时司马炎并无别的血脉,只有此子。
扔去有蛇出没的废殿等神灵裁决这种鬼话,作为后宫善妒的女人,气头上恶意挑拨也就罢了,又怎会是后来堂堂一国之主理直气壮,说得出口的建议?
谢朗双目开始流露疯狂之意,他恶声恶气地道:“你虽与我无仇,我却不愿见你存在!我一想到此事,便厌烦至极!”
阿秋也是一呆,而后道:“你觉得我是奸情所生之子,玷污了你心中我娘的形象,可你有无想过,我有千分之一可能是父皇的女儿,那又当如何?”
谢朗狂乱地挥舞着手道:“闭嘴!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我都望你从这世上消失!无论你的父亲是司马炎,还是当时那个从未知晓到底是何人的奸夫!我一看你,甚至听说到你,便心里又烦又恨!你若是司马炎的女儿,琰秀只有更烦,因为她大概从来都不想要替司马炎生个孩子!”
阿秋先是呆若木鸡,而后终于明白了。
无论她是不是龙裔,谢朗都希望她死。如当年他所说,“这世上本不该有你。”这句话真真切切是他的心声。
若她是琰秀与石长卿的女儿,这恰恰说明了谢朗的失败:琰秀并不是不会爱,也不是不能冒险。她只是不爱谢朗,从未把他当作可以寄托情感的对象。
若她是琰秀与司马炎的女儿,谢朗亦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为琰秀想好的结局是:待时机成熟,他有一天会坐上皇位,而琰秀将成为他的皇后。他当然不希望琰秀与司马炎之前,有任何实质的牵扯。
也许对那时的他来说,这些只是不着实际的妄想,幻想,可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好恶。也不会改变一件事:若能将她这个附在琰秀身上的累赘清除,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这般去做。
但毫无疑义地,谢朗最后一句话,仍然是戳中了她自己。
内心深处某个位置,正传来撕裂般的隐隐作痛。
谢朗虽然不怀好意,但很大程度上,这句话恐怕是真的。琰秀……若她有得选择,恐怕并不希望,有她的出现。
尤其是,当她发觉自己爱上石长卿之后。
阿秋发现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亦充满了鄙夷和厌恶之心。如他所说,现在她也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她尽最后的努力,想要拯救自己和谢朗的良心。她断续地道:“你可还记得灵应姨?她也是母亲的朋友。作为朋友,她可以为母亲做那样多,可以接受母亲的任何选择,为何你却不可以?”
当这位逝去的故人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时,阿秋忽然猛地怔住,继而在心间,泪如决堤。
她原先以为她的出生,没有任何人欢迎,也没有任何人记挂。她只是一片飞絮一片叶子,被顾逸无意间拾到,不然也没有后来的事情。
但其实不是如此。
她尚未出生时,就有人谋划着她,憧憬着她。她的存在被皇家档案销除后,还有人用尽一世时光,在徒然的寻找她。为此甚至不惜与坐在皇位上的义兄作对,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和生命。
曾经的大衍才女,御前兰台令“梦笔生花”赵灵应。
她至死亦未知道,她一直那般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已经就在她身旁,守护她直到她离世。
她早已见过她,和她动过手,还赠予过她,她曾经想要送给她母亲的金簪。
所以,为何在那些年最深的孤独里,她亦从未丧失希望。
难道不是因为有人的惦念,在默默安慰着她么?
提到赵灵应,谢朗粗重的呼吸亦滞了一滞。
在短暂的理性清醒后,接着却是更大的暴怒。
他咆哮道:“我和灵应当然不同!她只是她的朋友,可我是男人,且是一个怀着正常嫉妒心的男人!”
阿秋再也无话可说。
她双手举起祖龙剑,预备发力投掷。
有生以来,其实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杀过一次人。
若从这一点论,其实谢朗,倒算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仇人。
这也是为何她要反复确认。
谢朗身边虽有人,但她确信拦不住她。
当年你要我死,今日我要你亡,一切公平得很。
眼见如此,万俟清的眼中露出满意的神情。
这才是他一手栽培而出的女帝,凭据确凿,当众质问无误,方才动手。众目睽睽之下,一切清楚明白,不会令任何人有可质疑的口实。
阿秋此剑一旦掷出,她便是毫无疑义的下一任天子。
因为谢朗既死,顾逸也再无可坚持。
殿内气氛一时分外凝重,剑拔弩张。
就在此刻,有人打出了手势。
那手势的意思,是要阿秋稍安勿动。
阿秋怔了一怔,便从其意,缓缓放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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