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封传位诏书,却是被当时侍奉在侧的大宫监荣遇,悄悄收走。
果然也只有她,方才做得到这件事。
阿秋终于伸出手来。那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的卷轴捧到手中,似有千钧之重。她这只拿惯了匕首的手,似乎也握不住地颤抖。
可以想见,这么多年来,荣遇一直将它藏在身上,随身携带。而大约荣月仙也未曾料到,这卷诏书,竟然终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
“公主怡悦,熙宁皇后上官氏所生,聪慧颖睿,杀伐果断,具祖先之风。着继朕登基,克承大统,加擢琅琊郡主瑶为信阳长主,辅佐政事,共图新治。”
字字跋扈,勾连生威,是题“栖梧废宫”四字匾额那人手笔,也是太子东宫“观澜殿”牌匾的手书。
可这一次的笔意里,却于肃杀刚猛之外,明明氤氲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温柔。
他在想到这个女儿的时候,至少有那么一瞬,是嘴角上扬,充满初为人父的自豪之感的吧?
琰秀她,无论怎样地不喜他,仍是克服千难万险,为他诞下这个孩子。
其实他一早便知得,这是他的孩子。否则琰秀岂有私奔,却不带私生之子的道理。
因为这是他的女儿,是司马家唯一的血脉。
那出生不久的婴孩,在他满怀期待的想象中,已经具备如祖先一般“聪慧颖睿,杀伐果断”的魄力和王者之风。
可那时他怎么做的呢?
因着又怕、又怒、又愧,他索性撕破脸面,对琰秀直言这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她与奸夫所生之子,将一口污血硬生生喷在琰秀身上。
不如此,他没有可以责备琰秀的理由。他无法占据上风。
阿秋眼前的字迹,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先是回响在武阳帝陵,而后又回响在她骨血之中的那个声音。
这是父亲司马炎,刻在她生命里的烙印和纹理。也是天子之剑祖龙,最终唤醒的那遇强弥强的帝王血脉,亦是她生命的底色与脉络。
是她的来处,也是她的本来面目。
她泪眼模糊瞧向卷末,那里钤印的,却是两方朱红的印玺。
其一篆文是“山阳野人”,那并非官方印玺,乃是一方私人闲印。
阿秋记起来,司马瑶曾说过,她不敢真的制作一份可以颁布天下的正式诏书,以免被群臣弹劾,故而司马炎书毕,轮到她取印玺盖上时,她当时故意取的便是一方闲印,应付过司马炎的游戏兴致便作数。
这样即使诏书落到他人手中,亦可证明她不是在故意怂恿君主,擅权误国。
阿秋的指尖摩挲过“山阳野人”四字的印痕。她恍恍惚惚地想起,山阳据说是大桓皇室司马氏的祖籍所在,那便是她祖先的来处。而“野人”二字,则必然是司马炎的自嘲了。
他本一野人,奈何误生帝王之家,担负起他无力背负的责任。
而当她的目光落到下面那方印玺,立时愣怔。
那是大名鼎鼎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玺印,也就是始皇帝以和氏璧所雕刻,历朝历代作为天子正统信物的,传国玉玺。
这封传位密诏,并非如司马瑶所言,只是她用来闹着玩的道具,而是真的加盖了天子玺印,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诏书!
阿秋吃惊地向荣月仙瞧去,却在望到荣月仙若有深意的眼神时,瞬时了然。
这印玺是后来盖上去的。
是荣月仙自司马氏兄妹手中悄悄收走这份诏书之后,她再以传国玉玺盖上,并自此将这份诏书密藏于身上,历经两朝如许多年。
因为这诏书关系到司马家最后一名龙裔的合法身份。
若阿秋始终未曾进宫,从此在民间普普通通度过一生,荣月仙亦未必会再将此诏书拿出来。
但阿秋今日既然现身了,且来争这皇帝之位,荣月仙便会以此为据,为她光明正大澄清身份。
这是天机四宿,对昔日承诺的遵守,一直延续到如今。
荣月仙率先跪下,以毋庸置疑的口气道:“不忠之臣荣月仙,叩见大桓怡悦公主。”
安道陵亦神色复杂地瞧了一眼谢朗和顾逸,这才不发一言地跪在荣月仙身后。
谢朗狂怒喝道:“反了反了,你们都反了!”
至此,阿秋乃大桓司马皇室正统血脉一事,再无疑义。
一直在夜枭监视压力之下的萧侯,眼见皇位终于落妥,且是他所乐见的结果,亦由衷地松了一口气。他擦去额上冷汗,正想说什么,却见殿上萧长安排众而出,以诡异眼神深深瞧了一眼顾逸,而后也躬身拜下去,口中朗朗道:“我北羌萧氏,亦愿奉大桓公主为女帝,长安愿执鞭随蹬,终身追随公主骥尾!”
萧侯见得萧长安已作出表态,亦暗中示意北羌所有汉臣,一起俯伏拜道:“臣等叩见大桓怡悦公主。愿公主即刻登基,重续我华夏正统,及大桓荣光!”
剩余北羌臣子,见得己方的汉人已然同意了,便也身不由己,打蛇随棍上,拜下山呼万岁。
便在这一片的万岁呼声中,阿秋只觉得茫然,还有一片前路虚虚荡荡的感觉袭来。
来北羌之前,甚至是今日殿上刺杀之前,她从未想到过,今日竟然会成为她的登基大典。
龙座从来都不曾是,她所设想过的,自己的归处。
就在殿中高呼声浪一重压过一重之际,唯有一人脊梁挺立,一如往昔。
有他所在之处,便是一片静谧的安定。
他静静听着这人群的汹涌喧哗,因为他已经听过无数次。
他隔着人群,那样深深地看着她。
只一眼,阿秋便明白他完全明白她心中所感。
因为他也是她的来处。
金羽乌氅的顾逸,终于开口,可他每一个字,这么多人的喧闹,都无法压住。而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阿秋,你若放弃皇位,我会陪你退隐,一生一世。”
阿秋的瞳孔猛然剧震。
他就那般自然而然,当着两国也即当今天下,所有重要人物的面前,坦坦荡荡地向她说出来。
她从来以为,顾逸并不懂得她的心事。她自以为,她一直藏得很深很深。
她在他身边时,他们一直是师徒相处。而后他受伤隐退后,她独自回到建章,力撑大局,亦从未再打扰过他的安宁。
再以后顾逸复回建章,让她离开,她也听话照做,再没动过回去他身边的任何念头。
她曾想过,他们的一生一世,大概就这样了。
无数的过往,深厚的回忆,朦胧的情愫与悸动,生死无悔的追随……那些所有曾经发生或未曾发生的,都只能永远埋在心底。
有些事,顾逸不提,她永远不会提起。
可是她错了。
顾逸从来都知道。
知道她的喜欢,她的感情,她此生唯一的软肋,唯一的向往和归宿。
殿上萧长安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他原本就料定,因着谢朗的缘故,顾逸不会支持阿秋即位。
故此他故意牵动整个北羌,表态愿意追随女君,是刻意要让顾逸和阿秋的敌对立场,显明出来。
眼下支持谢朗的,已经只有司空照、穆华英,以及顾逸。
还有一个始终不曾表态的宸妃李岚修,但她自然也是站在谢朗一方。
顾逸是其中威望最高的人,他也有资格决定君位的去留归属。
故此北羌一旦表态,顾逸则必须亮出反对的立场。而且这一回,已经不容许他将自己的取舍,继续藏在质疑阿秋血脉的借口之下。因为阿秋的资格,再无疑点。
但他没有想到,顾逸用的,竟会是这个理由。
他当即再忍不住,怒声喝道:“长安原以为只有对男人,才会有美人计这一计,未料到顾少师竟也这般卑鄙,为了谢氏的皇位,竟也使出这要江山还是美人的把戏!”
他冷哼一声,向着阿秋道:“既如此,公主,容长安给你提个建议,这题不知多少前代帝王解过,现成的答案在这里:江山若握在自己手里,美人便不得不从命。即使这一个美人不肯从,天下自有更多美人愿意为你折腰。可你若没有江山的话……”
他故意顿了顿,而后道:“自古美人跟着江山走,我瞧您这位美人功勋卓著,德望又高,怕也未必会甘心一辈子跟着你。”
他这些话是明明地讽刺顾逸无误,但自古君臣之遇,亦常托辞美人香草,故也讽刺得并不是太过分。
其实何止美人,一般的臣子也是跟着江山走,这一朝的皇帝脑袋掉了,臣子也一样得抖擞精神伺候下一任皇帝。
他这般的讽刺,顾逸却只如不闻,静定如深海的眼眸,仍只注视着阿秋,是只等她一人的回答。
天下人的讽刺或是取笑,与他毫不相干。
与萧长安同样关切阿秋反应的,还有另一个人。
那便是万俟清。
在顾逸提出此议时,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敏锐,密切注视着阿秋的表情,仿佛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她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就仿佛这个问题,比世间一切事情都重要。
——当然阿秋的回答确实重要,若阿秋同意顾逸的提议,那么等于万俟清此前为她登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但万俟清的专注,却似并不仅是对这结果的在意,更似是单纯地,对阿秋将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好奇。
如萧长安所说,这是古往今来英雄豪杰都须面临的问题。
也许,亦是他内心深处悬而未解,终有憾恨的问题。
他此刻很想知道,这个天生携带帝皇血脉,又能唤醒“刺秦”的徒儿,又将如何回答这问题。是否能答出,与前人不一样的答卷。
依他的经验,鱼与熊掌向来难以两全,而无论选择哪一边,失去的那一个,终究会成为一生的憾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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