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此生不忘

兰陵堂主人万俟清,武技通神,儒雅风流兼多才多艺,乃是当世有名的才士。

以武功而论,他尚未坐实天下第一高手的名位,那也是因为他还未与顾逸比试。

而顾逸是南朝公认的第一高手。

现在想来,师父要会一会顾逸的想法,断然不是突如其来,而是筹之已久。

顾逸所一手缔造的这个南朝天下,便是师父志在必得,要收入囊中之物。

师父有注重实际和理性的一面,但公仪休亦曾多次见过师父任性狂放,视人命若草芥的时刻。

否则,他也不会成为兰陵堂主人了。

如不能逼迫顾逸出手与他决斗,师父绝不会介意,将大衍开国以来的第一场歌舞盛宴,弄成血雨腥风以作收场。

那同样是对顾逸和整个朝廷声望的沉重打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阿秋,

她听得箫声突变,转出一段从未有的旋律时,亦是微怔。随即,便看到侧边暗影之中,孙内人与薛红笔惊惶失措的神情。

再过得一两句,她身后的舞伎们已然隐约开始躁动和慌乱。只是诸人均训练有素,没有扭头不顾一切地向乐师的位置望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幸好观众们还未发觉舞台的异常,皆因心神仍然沉浸在这雄浑浩瀚至极,具有魔力般的箫声之中。

顾逸双手按琴而坐,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阿秋一望便知,他在等。

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但阿秋却不能如此这般等下去。她心心念念地,是身后这些舞伎和乐师。

这些时日以来,众人如一心地练习、排演,日夜不倦。

乐府的所有人均对这场演出充满期待与憧憬。

她必须把整个演出的流程拉回正轨来。

她再度闭上眼睛,令自己沉入舞乐那广阔无垠的天地里去。

在前音方尽,后音未始的间隙里,她忽然伸足踏出一步,手中白纻远扬而起,随即洒落。

白纻如一条曼妙的烟波水浪,自殿前横掠而过。

箫音几不可察的微微一滞,因阿秋踏这一步的节奏完全不在节拍之中。

她牵动了众人的眼目和心神,故而所有人的注意力自动合入了她的节奏之中。

不再完全在箫音的控制之下。

当舞者和乐者根本是两套节奏时,只有一个结果。

其中一方,必定被迫跟随另外一方。这是世间万物共振的规律。

孙内人见阿秋尝试扳回局势,向着她身后众伎打出手势。张蛾须和崔绿珠会意,立即带领众人分为两队,踏着细碎的步子退往两侧。

将整个舞台留给给阿秋一人。

箫声只略一滞,随即狂风骤雨般大作,完全不同于之前的简明浑厚,一系列地快打疾吟,轮指变换,将节奏推进至无以复加的紧张状态。

其声粗而厉,是为激烈奋进。

阿秋似乎早已料到此刻的反扑,旋身疾舞,步步均踏在箫音空隙之中,白纻疾出如龙蛇狂舞,旋转、跳跃再接空翻,竟然用上了方才上官玗琪剑舞的身段和劲力。

所有近乎杂技般的技巧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观者已然齐齐鼓掌,喝出雷鸣般叫好。

到得此刻,断然没有人去管这白纻之中有没有这一段了。

而公仪休已不自觉地从席上站了起来,袖中手攥成拳,眼睛一瞬不瞬盯住阿秋。

这般以内力与师父强争高下,是极为危险的事。只要一口气岔了,立时会内伤呕血。

他此刻唯有寄希望于师父手下留情,不与这个最心爱的弟子计较。

箫声果然放缓,阿秋亦随之身形步法放慢。

方才这一阵疾舞,已令她几乎力脱。不仅所有舞姿为临时起意,更要步步踏准师父箫中的间隙破绽,其凶险处不次于武林高手对决。差得一瞬,便是内气倒攻,呕血受伤。

这一阵,勉强算是她赢了,因为她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她身上,使观者没有一个人意识到《白纻》中途已被打乱。

但只要师父的箫仍然在继续,这中场的空白便会不断拉长。

除非她彻底令师父再吹不下去。

但这谈何容易,起舞与吹箫相比,本来就是前者所耗之心力体力为多。即便两人内力相当的情况下,也以后者更能持久。

台上阿秋凝然独立作望月推窗式,鬓角已然隐见汗光。

公仪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得出来阿秋在借这个空隙回气。而师父的箫声只要再起,阿秋立刻便会受震跌倒。

若阿秋当众跌倒,那她作为舞伎的生涯也就到头了。

宫廷之中的舞乐艺者永远不乏年轻貌美的后起之秀。谁会耐烦再用一个曾当众跌倒的舞伎?

可是师父,会在乎这一点吗?

兰陵弟子化身千人千面,舞伎只是阿秋这位神兵堂主执行任务时,短暂的化身而已。

师父不在乎也很理所应当。

那他这个朝廷右相呢?

公仪休陡然而生出一阵寒意。

他从前和现在,都不会对师父有任何抱怨和怀疑。

但听得箫音冉冉再起的那一刻,他开始担心,师父内心是否潜伏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要毁坏一切的黑暗**?

阿秋闻声剧震,想要勉强起势。

“铮”的一声,突如其来的琴音,将欲起未起的箫声,截断于未兆之先。

顾逸终于出手了。

箫声被打断,亦不慌张,自如地再扬起。

“咚咚!”又是两声,顾逸左按右挑,两声剔挑过后,再不给箫以任何机会扬声,琴音如流水般连绵而起,间不容发,无隙可寻。

阿秋听到顾逸琴声,精神大振,再度调息一次,便起身扬起白纻。

顾逸所奏的,正是第二幕结尾一段。

随着他的琴音响起,舞伎和乐师们均找回了段落中的位置,再度合入舞中。

箫数度想要切入,均被滴水不漏的琴音,与阿秋踏出的舞步,当下封回。

顾逸和阿秋虽然一琴一舞,但都只有一半精力在此刻的舞乐上。剩下一半,均各自留心乐师群奏中的起承转合,以提防箫声随时再起。

前代箫王石长卿,就这般生生被顾逸和阿秋联手,控场至连一个发声的机会都没有。

但公仪休却并不会因此轻松分毫。

师父被顾逸和阿秋压制的时间愈长,他愈加提心吊胆,额上冷汗不住渗出。

师父今日一而再地受挫,此乃生平从未有过之奇耻大辱。

师父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师妹阿秋现下只一意要赢,竟然联手顾逸一个外人。她可曾想过如此受挫之后,师父的震怒与反噬,她可担当得住?

自演出情形看来,他并不明白,阿秋为何定要破师父的箫音。

照他想,她不过一个舞伎,配乐的乐师突然岔了曲子,以至白纻舞演出失败,那也不关她事的。

阿秋入乐府后的所有事,他都不知情,因此也就不明白《白纻》对于舞部的意义所在。

这是阿秋拼了性命与大统领司空照对决,由大衍少师顾逸亲自插手,才得到的演出机会。

这是舞部历经近二十年来不见天日的岁月之后,终于得着的一线光明。

亦是舞部三世同堂,共承上代《白纻》绝响的延续。

一曲《白纻》离合,其间凝聚了前代文皇后的灵心慧质,赵昭容自织室令到兰台令的徙转,公冶扶苏的“千金香”,顾逸的“少师琴”,薛红碧从舞伎到宠姬,再由宠姬到舞伎的人生起落,孙内人对文皇后知遇之恩的怀念,更有钟离前辈数十年如一日的尽力护持。

《白纻》何止是美人,何止是相思。它是一个王朝的集体记忆,精神共鸣。

箫音再起,这一回,却出乎顾逸、阿秋、以及公仪休的意料。

它以近乎无声无息的一线游移,悄悄潜入乐师们的合奏之中。

待得顾逸与阿秋发觉,已然晚了半步。

当一缕箫音忽然渐渐自合奏之中分离出来,阿秋方知师父“徐徐图之”的策略已然奏效。再要反应,已然措手不及。

就在这一瞬,一个沙哑而带着磁性的老年女声忽然扬起。

“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声音仿佛历尽人世沧桑,自悠远时空里传来。是一把饱经岁月洗礼,老而弥辣,击节慨叹的苍劲女声,虽然历经风霜,却仍充满对生命的热情。

阿秋忽然明白了,这大概才是钟离无妍声音的本来面目。紫衣仙可以变幻声线,自古江湖便有这一门口技的传承。一时少女,一时老妇,演绎惟妙惟肖,当真神乎其技。

而师父乍起的箫声,亦终于在这苍凉刚劲的吟诵声后,渐渐淡去。

大概是,已经有人替他说出了心中所想要表达的情绪,作为乐者,他亦觉至此尽矣,再无必要纠缠流连。

还有可能是,阿秋与顾逸联手,再加上窥伺一旁待机而动的钟离无妍的歌啸相压,他已知今日这场,绝不会再有容他发挥的空间。

舞伎们开始变换队形,衣香鬓影中,孙内人与薛红碧准备上场。

孙内人一直悬着心。她虽然不会武功,但凭着对乐律的感知,也直觉方才那破坏性的箫声,是被顾逸之琴、钟离之啸,还有阿秋那节奏古怪的舞步给压了下去。

她的目光依然不安地瞥向乐师队伍之中,不确定那人是否还在。

殿侧忽然有微光一闪,是有人挑帘闪身离去。

孙内人忽然僵住。万千强烈情感,霎时间冲入心海,奔涌无极。

在那电光石火之间,她只望到了一副早已铭刻心间,此生不忘的玄鸟面具,以及一个多年后,依然常常入梦的颀长背影。

第三幕的音乐响起了。

本章引用李煜《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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