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秦翎从小长于东海蓬莱，水性一流，但此刻重伤失力，毫无挣扎向着水底沉去。他朦朦胧胧想，这条河也不知最后会不会流入东海，能把他的魂魄带回蓬莱。

下沉，下沉，无休止的下沉。

明明只是一条河，却仿佛深海无底。

明明只是片刻，却仿佛过了千年。

寂静的，喧闹的，无数无形的形体从他身边掠过。

秦翎在水底极深处睁开眼。

天地骤然反转，他从水底浮出了水面。

“嗖——”

一支箭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去，击碎了发冠玉簪。

他此刻在一处湖泊中心，天色已晚，湖中心曲曲折折一条临水长廊，长廊很宽阔，上面至少站着上百狼牙兵，火把一直蜿蜒到岸上，可以看出岸边也围了几百号人。

狼牙军这么厉害吗！他觉得他都游出八百里了怎么还在追！

而且这么多狼牙兵偷偷进驻帝都长安，天策府就没发现动静？！

大唐药丸。

第二根弩.箭已至，他还在死里逃生又陷险境的惊险里没有回过神，突然被水里窜出来的毛茸茸一团撞开，弩.箭险险擦着他肩膀过去。

秦翎抱住毛茸茸，摸着它完好无损的翅膀惊喜万分，“啸溟！我以为你受伤了！”

纯黑海雕扑着水，凑到他耳边亲昵乱蹭。他一手握青乌，一手把海雕托到肩膀上。啸溟羽毛全湿，暂时飞不起来，落汤鸡似的站在他肩膀，啾啾大叫表达喜悦。

“明明把你留在万花谷了，干嘛跟来长安送死，笨蛋。”秦翎小声说，“能飞就快飞走，别管我了。”

啸溟极通人性，尖喙贴着他的脸不愿离开。廊上岸上的狼牙兵锁定了目标，一齐向他拉开了弓箭。

秦翎知道自己身负重伤必死无疑，但他很愿意临死前多拉点狼牙兵陪葬。

他向着水廊一跃而起，甩开青乌挡住飞射而来的箭雨，同时另一只手一掌激起千层水浪，排山倒海向着长廊扑去！

——不对！

他记得他的左臂折了，怎么毫无痛感？！

而且，他的武力与身体完全处于巅峰，几乎像是在月湖梦中的感觉！

冲至近处，借着火把光亮，他看到那群士兵的衣甲不是狼牙，也不是唐军，反而像是——

这不是大唐长安！

秦翎来不及撤回掌风，眼睁睁看着惊涛骇浪冲翻一段廊桥，十几个战国时期服饰的士兵下饺子一样掉进湖里。

趁着士兵们乱作一团、目瞪口呆的片刻，秦翎这才认真打量四周环境。

湖畔不远处有建筑，似乎是高大宫殿，隐在夜色里看不清楚。这湖泊也绝不是荒郊野岭的月湖，更像是精心设计的人工湖。湖面上漂着随士兵一起掉下来的军旗，红底黑字写着……“秦”。

这是……战国秦国某处宫殿的某片湖泊？

今日不是初一和十五，也会入梦吗？而且他怎么不在月湖，反而到了秦国？

……啊，这，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都是秦家人，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问题是岸上秦军和落水秦军不这么想。

“有漏网刺客！放箭！”

秦翎逸尘步虚向后躲开箭雨，随即浮游天地跃起，想找个安全的湖岸落脚，至少让啸溟先抖干羽毛也好。然而一波又一波箭雨扑面而来，秦翎不能还手，只能物化天.行、逸尘步虚不停躲开，狼狈得像只练活靶的鸽子。

在躲避间隙，秦翎心算，刺虎是六月二十三日，离最后月湖见面才七八日，嬴政应当还在邯郸为质，现在的秦王是他祖父秦孝文王，然后是太子嬴子楚继位为秦庄襄王，两个都是短命王，尤其是孝文王登基三天就死了，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

三天，不会已经死了吧？

那如果秦翎继“刺虎”后接着“刺秦”，不知道能不能快进到嬴政九岁登基；如果胆子大一点，后续再来个“刺吕”，是不是还能快进到秦王政十岁亲政……

啸溟：“啾啾啾！”一翅膀扇在他后脑勺。

秦翎骤然清醒。他刚才依旧沉浸在刺虎拼杀的腥风血雨里，思维都比以往冷酷无情了许多，居然有了“刺秦”“刺吕”这种想法，实非理智。

且不说他能不能在侍卫森严中刺杀成功，就是成功了，之后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瞬息万变，也不是他一个江湖人能决定的。

又是一根弩.箭向他正面射来。秦翎足尖轻点落在水面，转身间长袖卷住弩.箭，顺势回身甩袖，将箭顺着来路掷了回去。箭钉在射箭军士脚下，铮然有声。

“我非刺客，只是误入贵地！”秦翎高声解释，“我不愿起争斗，请让我自行离开！”

若是他不管不顾要离开，以他现在状况，完全可以轻轻松松拼杀出去。

可几天前才和嬴政道别过，几天后就在秦国杀了他家的军士，未免也太过意不去了，这可都是以后嬴政要用来一统天下的兵，怎么能浪费在这里！

能有什么办法，继续躲着拖时间吧，反正一个时辰后，梦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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蕲年宫，正殿。

桓齮将军进殿禀报，“大王，叛军皆已败降，乱首嫪毐被俘。如何处置还请大王示下。”

首座案后的秦王垂着眼，面色平静，只是下达的命令却冷酷无比，“明日押回咸阳，车裂。其余主犯斩首，从犯流放蜀地。”

“是。”桓齮遵命，退出时步伐略一迟疑，“大王，还有一事……”

秦王睁开了眼。他闭着眼时眉目俊逸，睁开眼却尽显冷冽。剑眉星目，有玉树清容；衣饰威严，显肃肃华姿。

“何事。”秦王问。

桓齮心里十分为难，可还是得说，“大王恕罪，属下无能，有一刺客逃脱至湖中。此刻已被军士包围，但刺客轻功过人，弓箭手皆射不中……”

秦王表情如常，起身下令，“取寡人的弓来。”

桓齮大惊失色，“大王不可！刺客凶险，大王如何能以身涉险！”

然而秦王已经拿了侍从奉上的弓箭，向着蕲年湖快步走去。

桓齮只能点了十数护卫，一起小跑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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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翎已经在湖面上扑腾三刻了。

身累，心更累。

因为他毫不还手，只会躲避，周围秦军已经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杀气腾腾，到后来争相射箭、互相比拼。

秦翎有几次物化天.行离得近了，甚至还听到有两个年轻兵士打赌，“我觉得下一箭我能射中他的袖子！”“若是十根箭内你中了，我喊你一声大哥！”

秦翎：“……”

真当我是活靶子鸽子了。

他浮游天地跃起，又躲过一阵箭雨，随手抓了一根，反手向最近的兵士掷去。箭尾当啷射在那个兵士胸口盔甲，吓了周围同伴一大跳。

那个兵士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一看射中的是箭尾钝头，只在盔甲上撞出浅浅白印，握着弓目瞪口呆。

秦翎趁着他周围一片人惊疑不定时，向着那边逸尘步虚冲去。他实在是不想当鸽子了，还是努努力逃出去好了。

就在几乎要突破包围圈时，他突然背后一冷，骤然转身，以伞做剑全力横挥格挡！

几乎就是出伞同时，一支箭挟着风声呼啸而至，伞箭铮然相击，迸溅出激烈火花。

——好凌厉的杀意！好狠厉的箭！

这人是真的打算杀了他，也有能力杀了他。

秦翎立刻认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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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箭被刺客用剑挡开，秦王脸上略有讶色。

然而他很快恢复平静，伸手抽出第二根箭，搭弓拉弦。

第一次开弓五成，第二次，开弓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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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黑，只靠一轮残月和岸上火把照亮，秦翎看不清射箭者究竟是何人物，只看见那边火把格外密集，阵型森严，猜测应该是哪位秦国将军亲至。

这时活跃的秦将有谁？蒙骜？王翦？王龁？

更不能还手了，且不说打不打的过，这都是死了就会影响始皇一统的大将。

秦翎立刻转身往对岸掠去。

夜风送来岸边侍卫的低喊，“大王小心！这刺客能徒手拦箭！”

大王？！是秦庄王？

秦翎十分迷惑，不记得历史上有记载秦庄王武艺高超、百步穿杨啊。

第二根箭几乎是追着他的身影而至，比第一根箭更凛冽的杀意直冲而来。秦翎转身用定波砥澜格挡，火星四溅，青乌伞面被箭头划出一道深深白痕。

伤我能忍，伤我爱伞青乌不能忍！

啸溟感受到主人心中战意，长鸣一声，振翅飞起。秦翎浮游天地接物化天.行，极速向着岸边冲去。

就算不能刺秦，也得让秦庄王受点伤，或许在位三年还能缩短到一两年，加速嬴政登基。

——嬴政对不起我要和你爹动手了但等你提前登基一定会感谢我的！

秦翎冲到岸边，在一片人仰马翻的惊呼中，收伞作剑，向中间那人全力刺去！

“——铛！！”

那人手中一柄长剑准确格挡住了秦翎的伞锋，然后剑锋一偏，转守为攻！

吃惊的人换成了秦翎。但来不及想那么多，他随着那人剑招，也急速变换招式。双方一招一式毫不留情，都是拼了命要置对方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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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刺客胆大狂妄，居然朝着岸边冲来了。

挥退了护驾的侍卫，秦王政抽出长剑，毫不畏惧迎了上去。

在剑刃相接的同时，飞溅的火光照亮了刺客的脸。

——！

无法用语言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震惊。悲哀。被背叛的愤怒。再次重逢的惊喜。可怕的杀意。刻骨的思念。

分不清究竟是哪个更合适，亦或是皆有。

邯郸一别十一年，嬴政以为此生不可能再见到公子了。他登基后派去邯郸的探子每月两次回报，整整十一年，月湖都不曾再有公子出现。

公子是他少年那段冰冷狼狈的时光里，唯一温柔的皎洁月色。

公子说不会背叛，公子说若有机会就会回来。

此刻公子的确就在这里，就在蕲年宫，嫪毐与那个女人发起叛乱的蕲年宫！他也是来刺杀的，是嫪毐的同党！

公子身上衣衫不整，颈侧两排牙印，看角度是有人压在他身上噬咬的。这样污秽不堪的痕迹，是嫪毐，还是那个女人？——无论是谁，该死！都该死！

长剑剑气凌厉，向着青乌骤然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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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招后，秦翎心中疑惑更深。

秦庄王剑法精湛绝伦，可一招一式，皆有他蓬莱伞剑术的影子，却又更加杀意直接。

秦翎借着飘忽火光打量秦庄王面容，果然与九岁的嬴政十分相似。

但似乎哪里不对，这时候的秦庄王应该已过了而立之年，三十多岁的年纪，容貌身姿看起来只有二十岁，也实在是太过年轻了些。

随着秦庄王出招，秦翎瞥到他腰侧饰带上，有什么蓝色海浪纹的东西一闪而过。

那是他送给嬴政的荷包！

一瞬间，结合之前种种疑惑，秦翎醍醐灌顶。

——面前这个秦王，不是秦庄王嬴子楚，而是嬴政！

二十岁的嬴政？！

秦翎心神巨震，手劲一松，青乌被长剑击飞出去。长剑剑锋抵在了他的喉咙，笔直强硬，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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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刺客被秦王制服，周围侍卫一拥而上，有人踢了秦翎膝盖一脚，逼得他踉跄跪倒在地；又有人按住他的肩膀，无数矛戈对准了他的颈背，强迫他抬起头来。

秦翎注视着火光里的嬴政面容，还处在恍惚和震惊中。他八天前邯郸所见的，还是九岁的小孩儿，八天后再见，怎么就成了弱冠之年的秦王政？！

他过了八天，难道嬴政已经过了十一年？！

秦翎用目光描绘着嬴政英气凛冽的眉眼，的确是邯郸那个小孩儿长开了没错。一晃十一年，小孩儿已经长成了高大挺拔的青年，从瘦小的质子成了秦国之主。

“嬴政……？”

秦翎做梦似的，轻轻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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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收剑入鞘。

他此刻用的并不是曾经的小剑冉遗，而是历代秦王传承的王剑，鹿卢。

他垂眸看着地上狼狈万分的公子，目光冷漠扫过压在他颈侧的刀锋，和他不得不跪着的顺从姿态，心里那股怒火莫名其妙熄了下去。

他听见自己轻而愉悦的笑声。

“呵……原来到了这般地步，”秦王政摩挲着鹿卢剑柄，缓声地，一字一句地说，“翎公子，才肯开口叫寡人之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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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一万字我真是勤劳的盆栽，快点夸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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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蕲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