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八天

「17」

秦翎此刻还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秦翎一点也不慌。

他潜意识里还觉得嬴政是八天前月湖那个小孩儿,又乖又懂事,还很聪明体贴,只要把这事解释清楚,小孩儿就不生气了。

就是突然出现惊动了侍卫而已啊,多大的事啊,又不是真的刺客,至于用“这般地步”形容他吗。

就算把嬴政当成秦庄王打了一架,可八天和十一年的差距,也不能怪秦翎反应不过来呀。

这么想着,秦翎努力避开喉咙处的戈锋,把语气放到最真挚。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而且时间也对不上……你先冷静一下我听我解释?”

.

嬴政之前满心的怒火和杀意,目标是发动叛乱的嫪毐和那个女人——似乎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不肯称呼“母亲”了,而是心里喊她“那个女人”——可涉及到了公子,让他的怒火反而转移了重点。

那个女人迟早会出事,他知道;嫪毐迟早要生乱,他也知道。所以要做的就是提前应对,然后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为什么偏偏是公子?

十一年后,这就是当年公子所说的加冠之“礼”吗?他期待了这么多年,等来的就是心头上狠狠一把刀?

“都退下。”他下令。

所有兵戈从公子身周退开,嬴政抽出鹿卢,亲手把剑锋重新抵在了公子喉咙上。

“寡人很冷静。公子请说。”

.

你冷静个皮皮虾啊……

虽然十几把刀锋减少成了一把,可杀气和锋芒更甚了,秦翎后颈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他努力克制着下意识的反击冲动,问出了中心问题:“这是什么时候,哪……”

——咻!

夜幕中有疾速而无声的黑影向着嬴政直扑而下,羽翼漆黑融在夜色无人发觉,利爪和尖喙反射出刀锋似的雪亮。

嬴政和秦翎几乎同时做出反应。

鹿卢回撤,向上翻转剑锋,随即毫不留情一剑向着黑影斩下。

秦翎心知啸溟一爪下去嬴政肩膀上怕是要添两个血洞,嬴政一剑斩落啸溟怕是要一分为二,他手边没有青乌伞,一时无其他办法,只能冲进一人一鸟战局中间,一只手抓住了剑锋,一只手扼住了啸溟的爪子。

“啸溟停下!”秦翎厉声喝止。

嬴政大惊,迅速收住剑势,但剑锋已经深深划破了秦翎的右手虎口,鲜血淋漓洒落,滴滴答答溅了满地。

啸溟喙爪坚利如精钢刀刃,又护主心切用了全力下扑,一时也收不住去势,一根趾爪直接插穿秦翎左手心,血溅了旁边嬴政半脸。

不过一瞬间的变故,周围侍卫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拔刀上前护驾,却被嬴政喝令:“退下!”

秦翎迅速把啸溟爪子从自己手心血肉里拔.出.来,又去扯啸溟另一只爪子。那只爪子已经插穿了嬴政肩膀衣物,若是阻止再迟一点怕是要见血了。

啸溟和嬴政心里都是又惊又怒:你为了保护这个不知哪来的狗男人/臭鸟把自己伤成这样?!

秦翎两只手都鲜血淋漓,洒得嬴政也满肩是血。旁边宫侍吓得魂飞魄散,又屈于王令不敢上前,只能一叠声催底下人,“去请太医!去把太医请来!快快快!”

等秦翎把啸溟从嬴政身上扯下来,太医到了。三个太医跑得满头大汗,一见秦王半身的血,差点吓昏过去,哆嗦着就要跪。

“起来。”嬴政语气严厉,“给这位公子的手止血包扎。”

太医看清秦王没受伤,身上血都是旁边这位公子的,脑子瞬间冷静了,麻利从药箱里取了金疮药和纱布上前包扎。

嬴政示意桓齮领着秦军退下。不一会儿湖边只剩下了垂剑站立的嬴政,面色阴沉注视着三个太医给秦翎包扎双手,旁边还蹲着一只浑身炸毛的黑雕。

周围十几个宫侍努力低头装作自己不存在。

嬴政和啸溟互相怒目而瞪,眼神交汇里火花四溅。片刻后,嬴政用剑一指啸溟,怒斥:“哪来的畜生溜进了宫里,就无一人发现?你们的眼睛都是出气的不成?!”

宫侍们瞬间跪了一地。秦王说他们眼睛出气,就真能下出让他们眼珠子离开眼眶透透气的命令。

秦翎听着嬴政的话,深觉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他用缠满了纱布的手按住跃跃欲咬的啸溟,愧疚解释,“这是我的啸溟,刚才护主心切去挠你,我替它赔个不是。”顿了顿,“要是骂的是我,我也只能再赔个不是。”

嬴政:“……”

不是骂你,真不是。

见狗男人无言以对,啸溟发出啾啾唧唧高亢鸣叫,一副小鸟得志的嘴脸。

“不许叫,”秦翎伸手拍拍啸溟脑袋,“以后不能咬他不能挠他,记住了?”

啸溟:“……?!”

垂头丧气,翅膀耷拉下来不动了。

“罢了,”嬴政哼了一声,“寡人也不至于和一只家禽计较。”

秦翎两只手都被缠成馒头,痛倒也不要紧,他很能忍痛,就是左手是啸溟伤的,右手是嬴政伤的,很有些哭笑不得。

“以后它认熟了你,就不会把你当外人了。”秦翎说完,突然意识到现在嬴政的自称已经变了,一时间有些感慨,端正态度补了一句,“大王息怒。”

嬴政默然,取了侍从跪奉上的丝帕,擦净脸侧的血,又仔细把鹿卢剑上的血迹擦净。秦翎刚才用手指去捏剑脊,小心避开了剑锋,但还是切进虎口许多,剑上满是血迹,一部分沿着刃滴落在地上,一部分凝在微凉的夜风中。

秦翎看着那把陌生长剑,心情也有些复杂。

十一年后的嬴政,已经不是邯郸月湖那个小孩儿了。就算腰上还挂着那个荷包,也已经不是了。

秦翎没亲眼见过大唐皇帝,但看过各种书籍记载,也听来万花游访的长歌门弟子说起过宫廷见闻。种种礼仪繁复,种种阶级森严,普通人进宫前不学十天半个月,一步一言出错都是要受责的。

不是谁都有资格像青莲剑仙李白那样,肆意张扬出入宫廷,力士脱靴,贵妃斟酒。

虽然现在嬴政只是秦王,还未称帝,但是秦国的法规刑罚,亦是森严。

秦翎能和邯郸月湖的小孩儿相处,却不知该怎么和秦王相处。若以秦王身份论,秦翎刚才大逆不道的举动,足够在咸阳城头挂三天了。

但让他磕头求饶请罪他也做不出来。于是抱着啸溟开始装傻,一心等着混过一个时辰后梦醒,各回各家一拍两散拉倒。

太医退下去,一个机灵的宫侍捡了掉在远处的青乌伞,恭恭敬敬呈给秦王。

“给他。”嬴政用剑柄点点秦翎,将鹿卢收入鞘中。

秦翎把伞和啸溟一起抱着,伞也有了雕也有了,自觉是个十分能打的蓬莱仙君了,心里很有底气。要是秦王政非要把他下狱上刑……刺秦是不能刺秦的,但是殴打小孩儿那还是可以的……

“回宫。”嬴政说完,转身走了。

秦翎:“……”

就突然不怒气冲天了?

周围宫侍眼巴巴看他,看情况是想让他跟上。他抱了伞雕追上嬴政脚步,向着宫殿群最中间的正殿走去。

走了几步突然反应过来,被啸溟打断前,他的问题还是被嬴政听到了。怕是嬴政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只是碰巧出现在这个地方,并不是什么刺客。

那就放心了,看来小孩儿还是有把上次见面时自己的话记着的。

接下来只要解释清楚八天等于十一年,小孩儿应该就彻底不生气了吧。

可是八天怎么能等于十一年,秦翎自己都想不明白。

.

.

嬴政放慢了脚步。

秦翎抱着伞雕神游天外,一不小心和他走成了并肩,反应过来后连忙退了一步。

“大王先请。”他毕恭毕敬说。

嬴政胸口的气又憋起来了。说秦翎不恭敬吧,他的姿势和语气都挑不出礼仪问题;可说他恭敬吧,那表情明显是在走神,大半心神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而且方才不是还拔剑放雕杀气腾腾的,现在装什么恭敬!

嬴政站住脚步,抬手示意。身后两列宫侍立刻远远退开,一时间宫墙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头顶两排灯笼夜风中微微摇晃,青石宫道上投下的暖黄光晕也微微摇晃着,一片一片长长向着远方宫门延伸过去。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也是差不多的惊险。”嬴政缓缓开口,“你当初差点刺穿我的喉咙,如今又和我拔剑相向——你好像总是这么锋芒毕露,剑气逼人。”

秦翎注意到,他用的自称是“我”。明明是这么危险的话题,却被他说得像什么温柔的回忆。

“你的剑术进步很大。”秦翎也回忆起了第一次初见,有些好笑,“那时候你才五岁……后来在我手下只能撑十几招,今日却是十几招就让我败了。”

“因为你走神了。”嬴政说,“你最初并没有认出我。为什么?”

这样亲近随意的口吻,让秦翎几乎以为还在八天前的月湖,九岁的小孩儿抬着头,认真问公子为什么走神。

“你如今多大了?”秦翎问。嬴政看起来二十上下,但还是具体问问比较准确。

“两月前已行冠礼。”嬴政回答,“一别十一年,公子倒是还和当年一般无二。”

“……”秦翎苦笑,“这就是问题所在。对我而言,上次见面不过是八天之前,对你来说,却已经十一年了。”

嬴政蓦然睁大眼睛,后退一步,怔怔看着秦翎,脸上神色变换不定。

“若是你不信,我可以把八天前最后一次的细节说给你听。”秦翎说,“十一年过去,想必你不太记得了吧,那天我送了你一把小手.弩,四寸长,银色。装着弩的木盒是花梨木的,外面雕着海浪和一座小岛,里面——”

“雕着两条飞鱼。”嬴政急促接过话尾,随即闭了闭眼,极缓极缓说,“我记得……九十三次。每一次。我记得。”

秦翎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啸溟从他臂弯里探出头,左看右看,决定在这奇怪的氛围里原地消失。它扑了几下翅膀,秦翎一松手,它就飞进夜空不见了。

嬴政短促笑了一声,向着宫殿重新迈开步子。

八天啊。

他看着头顶恒古不变的星河,心中情绪惊涛骇浪般翻涌,眼尾都逼得通红。

他以为公子不会再出现了,一年一年等下去,期望也磨成了失望,失望又冷成了绝望。

咸阳秦宫十一年,不比邯郸轻松。从太子到秦王,朝堂后宫,皆是风刀霜剑,杀机四伏,踏错一步都是无可挽回的死局。

可这样艰难的十一年,对于天上的仙人来说,也不过是八天倥偬而过。

八天。

下次再见,难道又是十一年之后?

为什么让他看到希望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渊?

他几乎要带着愤怒和苍凉笑出声。

.

秦翎看着嬴政自顾自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孤寂和悲伤席卷全身。这样的心悸,这样的哀恸,近几年从未出现过。

只有在那个梦里,那个漆黑的梦魇中——

他几步追上去,一把拽住了嬴政的袖子。

“等等!”

——时光于一瞬间重叠。五岁的嬴政拉住了月湖仙人的羽衣,就像是捉住了一片皎洁月光;十九岁的秦翎拉住了秦王政的衣袖,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浮木。

嬴政回过头,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秦翎死死拽着那片衣角,只觉得全身冰冷,只有手心与衣角接触处滚烫。

“我……”他语气里自己也不知为何带上了哽咽,“我叫秦翎。”

“……秦。”嬴政重复了一遍。

“秦国之秦,飞羽之翎。”秦翎说。

“我记住了。”嬴政说。

第二个字,他已经在心里记了十四年。

嬴政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默默舐过,又出声唤了一遍,“秦翎。”

一瞬间身周寒意退去,秦翎从漆黑的梦魇里找回了呼吸。

“嗯。”他重重点头。

“松手。”嬴政突然说。

秦翎惶然松开了手。嬴政却把他的右手反握进手中,指着再次渗血的纱布,“受了伤还用那么大劲,自己不知道痛?”

秦翎心想这点外伤,和他病后的痛楚相比,不值一提。那些头痛心悸的痛苦,那些咳血昏迷的痛苦,日日夜夜不曾停息,他早就不怕痛了。

可话说出来,却变成了附和,“好痛。”

嬴政握着秦翎的手,目光细细描着他的眉眼。

公子容貌还与十一年前一般,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分别时的那夜。

湖波粼粼,月光皎洁,银辉轻柔洒在两人身上。

“寡人已经长成大人了。”他近乎叹息一般说,“可公子还是当年的小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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