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秦翎估算时间,怕是快要一个时辰了。回去后也不知他会在哪里,还在那条河里,还是狼牙军手里,还是已经……死了?
剩下的话,就有些决绝的意思。
“你已经站在了这个国家最高的地方,”秦翎向前倾着身体,直视嬴政眼睛,“但是,你将来会走一条任何人都没有走过的路,到达所有人都没有到达过的高峰,高处不胜寒,只愿……”
只愿陛下走得稳一点,久一点。
“公子这样的语气,就好像诀别一样。”嬴政有些心慌,强撑着不肯表露,“曾经月湖公子也是这样,可如今终于重逢。那下次也一定可以再次重逢,是不是?十一年也好,多少年也行……”
秦翎知道这次不一样。以前他好好的躺在万花谷里,榻上幻梦一场,醒了还在安宁平静的寻仙径小院。
可这次回去,怕是凶多吉少。亦或者,梦醒时就是魂飞魄散……
“凡人终有一死啊。”秦翎说,“我也是凡人,也会死的。”
他比任何人都能接受死亡。从十三岁起他就开始倒数剩下的年月了,十九岁死时也算是为了大唐山河拼尽了最后一滴血。直到最后他只恨没有刺虎成功,但是——无悔。
也不知以后的大唐山河,又是如何光景。
说到这里,秦翎想起还有一句提醒漏了。他清了清嗓子,摆出最严厉的神色。
看着秦翎神色一转冷冽,嬴政也下意识郑重其事长跪起来,“还有何事,公子请讲。”
秦翎语气万万分严肃,“还有最后最重要的一点,大王一定要记得!——不要太宠溺幼子,也不能太苛责长子!”
嬴政:“……”
陷入迷茫。
“公子这话让寡人糊涂了……”嬴政无奈,“寡人后宫里还是空的呢,现在就考虑教育儿子未免也太早了些。”
秦翎心想等你长子扶苏自刎、十八子胡亥疯狂搞破坏的时候你就不这么想了——哦你那时候已经驾崩没办法想了。
但这话也不能说,只能再次强调,“大王要记得我的话啊,真的特别特别重要……唉,这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吗。”
嬴政:“……”
更迷茫了。
秦翎看他表情就知道他不怎么信,只能拿出老办法,语气深沉,“等大王再长大一点,有了后宫姬妾就懂了。”
嬴政:“………”
除了迷茫,开始生气了!
“既然寡人醉而公子独醒,”嬴政抬起下巴,语气十分生硬,“那寡人倒是要向公子请教请教,公子平时是如何对姬妾的?”
他说完,只觉得喉咙里生涩,一颗心咚咚直跳,周围一切都寂静,只等着公子的回答。
是……有姬妾,还是没有呢?对她们……也是这样温柔耐心吗?
秦翎苦笑,“我并无姬妾。”
他知道自己现实身体的情况,怕是前一刻拜堂洞房,后一刻就能进棺材,还省了第二次宴请宾客的麻烦。所以他现实从来都疏离克制不敢动心,至今从未有过慕艾之意。
听到回答,嬴政只觉得心脏落回胸腔里。
“寡人也无姬妾。”他再次强调。
秦翎抿着嘴笑。现在是无,可以后会有,还会有很多,六国娇女尽入咸阳,天下美色皆入阿房。秦翎这种单身到死的人,对比起来也未免太悲伤了些。
所以他决定开个玩笑,反正还有片刻就到一个时辰了,之后问题概不负责。
“我无姬妾,因为我身有隐疾。”秦翎一本正经说,“大王如今年纪长我一岁,也无姬妾,莫非是也有隐疾不成?”
嬴政眼角一抽,面无表情看着秦翎。
秦翎差点笑出声,努力绷着脸,真挚劝导,“这可不行啊大王,还是放下面子,请太医好好看看比较好呢。下次再见,我都想好给大王的长子带什么礼物了,大王可别让我失望了啊。”
“寡人无……”嬴政额角青筋隐跳,压低了声音,“公子口无遮拦,这种事也好拿来开玩笑!”
“噗哈哈哈哈哈,”秦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揉着肚子赶紧道歉,“大王息怒大王息怒——不过后半句是真的,若是下次还能再见,想必大王已经有儿女了吧。到时候,我就给大王的长子送一件礼物吧。”
如果这次梦醒他没有死,一定要满天下寻一件最珍贵稀奇的好东西,留着下次入梦送给史书中那位仁慈宽厚的始皇长子,嬴扶苏。
“又说这种胡话,”嬴政有些哭笑不得,“总觉得这次相见,公子比以往都要活泼。”
“是啊,”秦翎附和,“毕竟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嘛。”
他十三岁之前都在痴心练武,几乎不会玩闹,十三岁到十九岁都浸在苦涩药汁里,只有在月湖才偶尔尝到一丝甜意。这次入梦,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健康无病的轻松自由了。
秦翎看着更漏快要落到子时末,推开一扇窗扉,轻轻吹个口哨。窗外瞬间有黑影扑进来,秦翎抱了个满怀。
啸溟小声咕咕着,在主人怀里温顺收了翅爪团成一团。秦翎摸着啸溟完好无损的翅膀,喃喃说,“回去后还是受伤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嬴政走过去抬手,像是要搭在秦翎肩上,可最后犹豫片刻,转手去摸啸溟。秦翎吃了一惊,下意识按住啸溟避免它伤人,没想到啸溟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嬴政,温顺侧着头让他摸了摸脑袋。
“以往除了我,没人能碰它。”秦翎惊讶,“看来啸溟很喜欢你。”
啸溟努力伸长脖子,嬴政以为它还想被摸,就又伸了手,没想到啸溟咕呜一声,在嬴政手心里吐了半个血肉模糊的人眼球。
秦翎:“……”
嬴政:“……”
秦翎:“……你塔玛在外面乱吃了什么!!”
他一把倒提起啸溟爪子,一顿拍背揉肚子,啸溟又呕了一声,吐出半片碎布料。
秦翎快崩溃了。他扒拉开啸溟眼皮,又掰开啸溟嘴巴仔细看,确认啸溟没中毒后,严肃向嬴政请罪,“大王恕罪,这鸟可能是伤了哪个宫人,还请大王派人去找一找,能救就救,别误了宫人性命……”涉及到爱宠,也实在顾不上别的了,屈膝就要跪,“大王息怒。是我对它管教不严,大王若是要罚,就让我替……”
嬴政却一把拉住秦翎没让他跪下去。他俯身拾了那半片碎布,翻来覆去看着,眼神逐渐冰冷起来。
“这不是蕲年宫宫人的衣饰。”嬴政低声说。
秦翎迷茫一瞬,“是咸阳宫的吗?”
“也不是。”嬴政说,“是……”
他没再说下去,拿帕子擦净了手,转而说,“这件事寡人会处理好,公子不必再管。”
既然秦国之主都这么说了,秦翎就不再管。他怕啸溟肚子里还有脏东西,满殿里找水壶茶杯给啸溟灌水催吐,给啸溟灌了一肚子水又按摩吐了几次,看什么都没吐出来,这才长舒一口气,捏着啸溟喙尖儿,严厉斥责,“你以前不乱吃东西,今天怎么回事!在哪吃的!你现在带我去现场!”
“公子……”旁边嬴政低低喊了一声。
秦翎充耳不闻,捏着啸溟的喙继续斥责,“幸好大王仁慈英明、宽宏大量、心胸豁达,金口玉言饶你不死,不愿屈尊纡贵和你个家禽计较。但是你主子最刻薄了,今天非得把你的毛拔下来**毛毽子不可!”
好话坏话都让他说尽了,就怕嬴政回过神还要追究,把啸溟拖出去咸阳城头挂三天。
“公子,”嬴政无奈又叫了一声,“寡人只是想提醒一下……”
秦翎后背一凉,寒毛倒立,生怕自己听到一篇《大秦律法》。
“——子时已经过了。”嬴政说。
秦翎:“……啊?”
秦翎:“……啊啊啊啊什么!!”
他抱着啸溟冲到更漏前,定睛一看,漏刻已经到了丑时两刻。
“也许是更漏错了。”秦翎强作镇定,“我再等等。”
又是两刻后。
“你宫里的更漏是不是坏了啊,”秦翎说,“拿笔来,我给你画一个水运浑天仪*。”
又是两刻过去。
“……”怀里的啸溟已经睡着了,秦翎还呆呆跪坐在更漏前,盯着刻度面无表情,“你们这时候的更漏,误差有点大啊?”
嬴政已经收拾完图纸笔墨,处理掉血污,又写了许多简牍封好。此刻走过来给秦翎加了一件披风,也跪坐在旁边,盯着更漏。
两个人一直着看更漏,都毫无困意。
直到窗外微微透了晨曦,秦翎肩膀突然垮了下来,将脸埋进啸溟羽毛里,长叹一口气。
天亮了,太阳是不会出错的,今夜入梦的时间,真的已经过了。
听到秦翎的叹息,嬴政心中一紧,却将声音放到了最温和,“公子不愿意留在秦国吗?”
“倒也不是。”秦翎低声说,“只是……很不安迷茫,很惶恐畏惧。”
折断翅膀常年囚.禁在笼子里的鹰,骤然被放了出来,自然是惊喜万分,想要振翅云霄的。可这样的自由,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梦醒破灭,烟消云散。
秦翎怕自己刚接受这份惊喜,就要被命运打回原形。
“寡人就在这里。”嬴政伸手,将秦翎一只缠满纱布的手握进手中,“秦国从此以后就是公子故国,秦宫从此以后就是公子故居。公子不必迷茫,也不必畏惧。”
虽然两人思维南辕北辙,但秦翎还是微妙被安抚到了,勉强露出笑意,“是,多谢大王收留。”
虽然不知何时就会梦醒……
但是现在,他想在这里,自由自在的活一次!
“那公子就去沐浴更衣吧。”嬴政握着秦翎的手,感受着手中真实温热的触感,“今日一早,启程回咸阳宫。”
“好。”秦翎说。
“回宫后,寡人多找些太医来给公子看看。”嬴政说。
“我的手不要紧,没伤到筋骨。”秦翎不以为意。
“不,”嬴政微微一笑,十足的真挚,“是找来给公子看看隐疾的。公子请放下面子,可不要讳疾忌医啊。”
秦翎:“………”
不要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记仇啊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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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运浑天仪,中国古代精准的计时器,历史上记载由唐代一行大师发明,也就是剑三的僧一行,伞伞的师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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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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