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咸阳城,相府。
熹微晨曦透进窗棂,屋子里燃着数根粗大蜡烛,角落放着一架屏风,将房间分成泾渭分明的明暗两部分。
一位老者坐在屏风后,借着案上一盏微弱油灯,漫不经心打量手中一条血迹斑斑的挂坠。在他面前的案上,摆着一副围棋残局。
“……这么说,人死了?”他问。
出乎意料的是,他虽然鬓发全白,但声音中气十足,饱满低沉,有一种多年养尊处优的圆润在里头。
“还未。”屏风外,一名黑衣男子跪着禀报,他身上也沾了不少的血,形容狼狈,“我们拿了东西就拼了命赶回来,枭四现在正在暗点修养。”
“他做的不错,”老者温和说,“至少回来还能死个全尸。”
黑衣男子一愣,随即深深跪伏下去,“奴才替枭四谢吕相……恩典。”
老者摩挲着手中挂坠。那是一枚圆滚滚的青玉贝壳,玉质并不算上乘,流苏也浸透了血水。
“唉!不中用啦。”老者感叹,“熬了半辈子鹰,反叫鹰崽子啄了眼啊。”
黑衣男子不敢接话。他分不清老者这话是在感叹枭四,还是在感叹老者自己。不论是哪个,都不是他敢涉及的话题。
“和狸六见到了吗?”老者捏着青玉贝壳,透着油灯的光去看。那玉质的确次等,混浊一团,就像现在的局势。
“是,不过狸六也只远远见了一眼,并不曾有机会近身服侍。”黑衣男子说,“据狸六说,那人不及弱冠,美貌清姿如仙,容色秦宫王城难寻其二。”
老者“哦?”了一声,终于将大部分注意力凝聚在了手中的青玉贝壳上。
容色惊艳的旧识……
本以为找不到突破口的死局,突然闯进了一颗新的棋子。
“现在王驾应当是在回宫路上了吧,”老者说,“去传信太后,让她在蕲年宫安静等着。现在回咸阳宫就是死路一条,等大王怒气过了,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回来。”
黑衣男子再拜后,从阴影中无声无息退了出去。屋子里恢复寂静凝固,只有房间角落的香炉散出袅袅青烟,消散在渐渐明亮的晨曦中。
“雏鹰长大了,翅膀硬了,迫不及待要从老鹰的羽翼下挣出去了啊。”老者叹息着,“这一步,是老朽输了。”
他将那枚青玉贝壳当做棋子,放在了局中黑龙真眼。
“不过,这枚新入局的棋子是黑是白……”老者拿了帕子,仔细擦净手上沾的血水,“且等下一步再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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蕲年宫。
嬴政在正殿处理离宫前最后的政务,秦翎就在侧内殿完善昨夜的设计图。等他画满第三张白绢时,嬴政回来了。
“公子怎么不用早膳?”他皱着眉头看向案上点心粥果,“是不合胃口吗?”
秦翎揉了揉手腕,“是我想着先画完设计图,入了神忘了。”
宫人无召不得进入内殿,于是没人打扰的秦翎全神贯注画了一个半时辰,已经从马车减震轴画到了风轮水车,中间还有各式农具和生活机关小物,五花八门。
嬴政看了一眼设计图,他不擅长墨家机关,但依旧能看出秦翎几乎是想把方方面面都涉及到,唯恐所学帮不到秦国。
“公子先用膳吧,”他抽走了秦翎手中的笔,“墨家机关种类繁多,回宫后公子再慢慢画,也不急于这一时。”
嬴政让宫侍重新摆了两份早膳,两人对坐着用膳。主食是熬得黏黏的麦粥,各式糕饼小菜,份量和质量都十足。
嬴政贯彻食不言,安静吃粥吃糕,仪态端庄优雅。
秦翎吃得很慢很慢,每一口都尝好久才肯咽下去。这是近六七年来他第一次吃正常餐食,以往咽下去的,都是无味或微苦的药膳,和苦到舌头麻木的药丸药汤。
吃到一半,进来宫侍跪禀,“大王……”
嬴政眼都没抬,“如果还是太后宫人又来求见,就滚出去吧。”
那个宫侍都快要哭了,连连磕头,“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可是宫人说,太后自戕,不敢不禀……”
嬴政啪的放了筷子,起身往外走。秦翎以为他要去探望太后,没想到嬴政一边走,一边厉声下令,“叫桓齮带人把太后宫里服侍的人都拖出去,一个不留!连主子自戕都拦不住的宫人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她自戕一次就换一次,寡人倒要看看,到底拦不拦得住……”
后面的话走得远了听不清了。
秦翎面色不变继续喝粥,还抽神数了数盘子里糕饼的数量,又和自己吃的数量比了比,他吃的量只有嬴政一半不到。
再努力吃一点儿好了。嬴政明明只比他大一岁,身高却比他高了一头一肩,一定是因为他病了吃的太少,不长个儿……
没一会儿嬴政回来了,坐下后并不想继续吃的样子,但看秦翎才吃了一点点,不想打断他用膳,就又拿起了箸。
“动气不宜进食,对胃不好。”秦翎说,“大王不想吃的话,不必陪我吃的。”说着,他也放了筷子。
嬴政神色有些郁郁,“公子是觉得寡人这般处置太过冷酷了吗?”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秦翎说,“我并不是对大王有何不满……是真吃饱了。”
毕竟万花谷还有聋哑村呢,秦翎见识过的生死刑.罚也不算少了。
见嬴政面色依旧沉冷,秦翎指着一盘小点心开始转话题,“这个和以前月湖的鲜花饼几乎一样,怎么做到的?”
大小、颜色、面酥都一模一样,只是内馅换成了夏季的时令花卉,还加了些莓果碎,清爽微酸。
“公子尝出来了?”嬴政脸上终于露了些笑意,“以前特意让膳房试着做的。不过后来怎么吃,都觉得不如月湖时那些点心好吃了。”
“我倒是觉得一模一样。”秦翎说,“点心没变,变了的是大王啊。”
嬴政轻笑,“也许吧……不过今天做的格外好吃也说不定。”
两人用罢,嬴政还特意赏赐了今日做鲜花饼的宫厨。外面宫侍看秦王用完了膳,才敢进来禀报,“大王,回宫车驾仪仗已备好,桓齮将军请示,是否现在回宫。”
“回。”嬴政说罢,又低声向秦翎解释,“还请公子独乘一架。若是同乘,回宫后可能有些……”
“好啊,”秦翎欢快打断他的话,“正好我有些困,还想抱着啸溟补个觉呢。”
嬴政定定看他一瞬,又转开了目光。
“公子不是太聪明,就是太傻了。”他低声说。
秦翎正用袖子遮着脸打哈欠,又忙着满殿里找不知停在哪根梁上的啸溟,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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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车驾是最前一车,再往前是桓齮将军领兵仪仗开路。秦翎单坐了一辆马车,不前不后排在车队中间。
秦翎昨晚通宵未睡,此刻头一点一点几乎要埋到啸溟羽毛里。啸溟被他催吐折腾了一顿,也有点萎靡不振,但还是眼睛睁得滚圆,小狗似的替主人放哨。
最后秦翎到底还是在纷乱思绪里浅眠了一会儿,车停下时精神就好多了。窗外还是白昼光景,有人轻声提醒,“公子,咸阳宫到了。请下车吧。”
秦翎整理罢仪容,从车上下来。
这里已经到了咸阳宫内部宫道,两面都是高耸的深灰色宫墙,厚重肃穆,人走在其中仿佛有千钧朝着肩膀压下,不由得心生敬畏。
提醒他的人是个年轻宫侍,低着头继续说,“公子在蕲年宫护驾有功,故封郎中,调至咸阳宫任职。郎中印绶稍后由蒙郎中送来,还请公子先至宫中休息。”
看来这就是身份安排了。秦翎点了点头,“请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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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秦翎的悠闲不同,嬴政这边气氛紧迫。
王驾刚至宫门,就见两个宫侍跪着禀报,“大王,吕相求见,已到正殿外等候。”
说是“求”见,可王驾还没进宫门就派了人堵在这儿禀报,秦王还没同意见人就等在了殿外,说是“逼”见也不为过。
嬴政却面色平静,“寡人知道了。”窗帘放下,车驾重新碌碌行进。
嬴政在时明时暗的宫门投影里闭上了眼。
仲父在秦宫里嚣张跋扈十几年了,也不差这一次两次的。
但……
总会有最后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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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外,吕不韦笔直站着,看秦王仪仗走来,神色一变,跪下就拜。
“大王!老臣有罪!”
“快扶吕相起来。”嬴政说,“吕相有何事,进去再说吧。”
侍卫们忙不迭把吕不韦扶起来。等进了殿,他又跪了下去,“大王,老臣有罪。”
嬴政走到上座坐下,才开口请起,“仲父何罪之有,还请快快起来吧。”
“老臣荐人不查,使乱臣贼子身居高位而不知,酿成大祸。”吕不韦神色悲痛,“幸好大王平安无事,否则老臣有何面目对秦国百官万民!”
嬴政缓声,“仲父举荐的官员大大小小也有几十上百,其中偶尔出了一两个乱子也不是仲父之过。仲父是我大秦股肱之臣,不必如此谦卑。”
“老臣不敢当如此厚待,”吕不韦推拒,“老臣近来年纪愈高,精力愈跟不上了。还请大王恩准老臣辞官回封地修养。”
嬴政默然。他的指节无声虚敲在案沿,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吕不韦依旧跪着,余光里看到秦王指尖停住,连忙又低下头跪好。
“仲父身居高位,事务繁杂,”嬴政说,“辞官一事干系重大,容寡人再想想。”
吕不韦还要开口,嬴政先截住了他的话,“仲父还有何话,明日朝议再提吧。”
这就是送客了。吕不韦只好行礼退出。
临出门时,嬴政却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关切询问,“仲父府上可需要专攻眼疾外伤的太医?”
吕不韦想起早上接到的暗报,微微怔了瞬间。但他立刻回神,疑惑反问,“老臣府上并无眼疾外伤之人,老臣不懂大王此话何意?”
“只是关心仲父身体罢了。”嬴政微笑。
“老臣惶恐。”吕不韦躬身后退。
退出殿门后,吕不韦回头看着宏伟宫殿。飞拱高檐,门挑北斗,这是他半辈子谋划筹算过的地方。他想起今日秦王除了开始时客气请起,之后当真没让他起来过。
这只幼虎已经长大了,和先王是截然不同的脾性。
吕不韦又悠悠叹了口气。
“所求甚大,其险甚高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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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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