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这是秦国的王城中心,咸阳宫。
层层高檐挑起了暮色渐浓的天幕,深灰色宫墙殿瓦静默耸立。黄昏暑热渐消,晚风吹来兰池的清凉水汽,带着荷花莲叶若有若无的淡香,仿佛让这冷硬肃穆的秦王宫也柔软芬芳了一瞬。
一处宫室内,秦翎侧蜷在塌上,睡得昏昏沉沉。
他做了梦。梦里并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似乎也是在这样重重高门深院,昏昏日光透过窗棂和窗幔洒在枕边;枕上他沉沉睡着,手臂膝盖都蜷缩在胸口,像是一只小心翼翼护着珍珠的警惕的蚌。
有谁伸手贴在了他的脸侧。他很习惯于这样的温度和气息,没有生出一丝警惕之心,反而舒展了身体,半梦半醒中主动将脸贴了过去。那只手修长温暖,虎口和食指有微薄的茧,应该是长年练剑执笔磨出来的。
是……谁?
一个名字在唇齿间呼之欲出。
是……
“……”
梦醒了。那句轻声呼唤也像是一尾灵巧的鱼,短暂跃出水面后,又重新跌进了梦与现实的缝隙。
秦翎睁开眼。夕阳恰好如梦中一般落在他的枕边,满室金黄暖光。在一片朦胧的金色光晕中,意识渐渐回归,秦翎想起这不是寻仙径小院,而是秦王宫。他被安置在这里后,一直无人前来交接,他实在疲倦,在榻上合衣卧了片刻,却不想睡着了。
他微微转动脑袋,听到发间珍珠坠子响了一声,同时有什么细微的声音隐在珍珠撞击轻响里,转瞬即逝。
房间再次寂静下来,对方在故意隐藏存在。
秦翎骤然想起那半个血淋淋的眼球。
他一把握住了枕下的青乌,翻身而起向着声音来源刺去。
“铛!”
有人格住了他的伞锋。
那是个红袍黑甲的陌生年轻男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神态桀骜张扬,手中剑鞘稳稳格住了青乌。
“喔,反应速度还不错嘛。”他咂舌,“就是睡着的样子蠢了点,小孩子一样说梦话。”
秦翎目光在他黑色轻甲上打转一圈,立刻收伞行礼,“蒙郎中。”
听到这话,对方挑起一边眉毛,逗小孩似的逗他,“认错了,再猜。”
秦翎记得那个宫侍的确说了来送印绶的是蒙郎中。再让他猜,实在是想不出来。
“某愚钝,请大人明示。”秦翎语气恭敬。
“你真是蕲年宫调来的?”对方把秦翎上下打量一番。
秦翎回答,“是,此次随大王回宫车驾而来。”
“那你这么笨,在蕲年宫一定很难吧。”对方感叹,“不过那不算什么,来咸阳宫一定会更艰难的。”
秦翎:“……”
为什么会有人用如此真挚的语气说着如此欠揍的话。
“算了。”对方很快失去捉弄他的兴趣,“笨不要紧,听话能打就行。话先放到这儿,在我手下,敢惹是生非、偷奸耍滑,要掉脑袋的。”
秦翎准确抓住了关键词,手下。
“郎中令大人。”秦翎再次行礼。
“还行嘛,不算太笨。”对方说,“我是咸阳宫郎中令,李信。”
李信!
天策府蒙将军在万花谷疗养时,秦翎听他讲了不少兵书战论。论起古往今来的将领,秦翎在本朝最崇敬的自然是天策府李承恩大将军,再往前朝,也正好有两位李姓将军——秦将李信,汉将李广。
李信在这里的话……
难不成,蒙郎中就是……蒙恬!
这一位位的,都是大秦柱石之将啊。
李信看着面前这位新人神色从淡漠瞬间变成热忱。
“郎中令大人,”秦翎握着伞,眼睛亮晶晶盯着他,“我的印绶和服饰不知何时能拿到呢!不知我何时能见到同僚们呢!不知我何时可以任职呢!”
李信脸上空白片刻,“呃,印绶?”
秦翎也疑惑了,“宫侍说今晚就会送来,郎中令是……忘记了吗。”
“……”李信一挥手,“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可能忘了呢!走,我带你去襄佑宫看看!”
“……诶?!”
李信一把揽住秦翎肩膀,不由分说拥着他往外走,“走走走,这就带你去见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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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正殿,极宫。
秦王召昌平君、昌文君商讨乱党处置事宜。秦王在上口述,昌平君边听边写,到最后忍不住擦了擦冷汗,进言,“大王,如此处置,怕是朝中一半的官员都要牵连,还请大王三思。”
“那又如何。”嬴政淡漠反问。
“若大王罢免这些官员,朝中一时无人可用。”昌平君说,“且这些官员多是吕相门下,怕是……又要生事。”
“无妨,拟。”嬴政垂着眼,目光落在手中奏章。
昌平君与昌文君飞速对视一眼,皆心有戚戚。嫪毐一事,牵涉官员众多,朝中人人自危。大王却让他们拟令,焉知不是在敲打他们两个呢?
等出了宫门,天已有昏色。两人于门口拜别,皆心照不宣等着看明日朝议时,那份令书会掀起多么大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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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将方才拟的令书放在案中,定定看它。
是时候了。
诛杀长信侯只是一个开始,远远不是结束。
他要的,是将这朝堂血洗一遍,把吕不韦的人脉皆连根拔尽,替换成自己亲信,让这朝堂上下皆为他用,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君座之侧,不容二主。
明日朝议,恐怕要动用些强硬手段了。
嬴政吩咐,“来人,传郎中令。”
一人进殿回话,“大王,郎中令李信今日值守襄佑宫,已派人去传话。”
听到来人声音,嬴政抬头看他一眼,语气疑惑,“蒙恬?你怎么在这儿?事情已经办好了?”
进殿回话的蒙恬也有点疑惑,“臣今日当值,自然是在殿外待命。不知大王所指是何事?”
“寡人传信襄佑宫,派你去交接新任郎中之事。你不知?”嬴政说。
蒙恬老实回答,“臣不知。”
两人齐齐沉默片刻后,一个念头同时跳出来。
——李信你又搞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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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与李信、蒙恬、王贲三人虽是君臣,可情分与君臣截然不同。蒙恬与他同岁,李信、王贲长他两三岁。这三人都是他归秦后熟识的玩伴,也是秦国世家名将之后,更是他登基后一手提拔的亲信心腹。
所以此刻嬴政生气倒也不是怒火冲天,反而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要仪仗车驾,直接带着蒙恬往襄佑宫赶去。
襄佑宫是咸阳宫禁卫囤兵值守之地,位于正殿极宫、信宫之后,前护正殿,后守阖宫。秦宫每日所有戒令纠禁事宜都在此登记造册,事无遗漏,戒律森严。
进了襄佑宫,却不见李信。值守的郎中回禀说,郎中令带了新人来,正在后.庭发放文书、告诫训则。
蒙恬一听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李信干了件人事。
等两人走到后.庭,蒙恬松了的气又吸回去了。
庭院里两人正打得难解难分。一人红袍黑甲,手持长戟,一人白衣束发,以伞为剑,正是李信和秦翎。
蒙恬本想出声提醒,嬴政抬手阻止,两人站在廊角默默看起来。
秦翎身姿如鹤行水上,灵动飘逸,翩若惊鸿,风随伞动;李信招式磅礴强悍,大开大阖,雷霆气魄,戟带虎啸。两人风格截然不同,却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秦翎浮游天地跃起,躲开李信呼啸横扫的戟锋,足尖在刃尖一点,再次跃起;李信大呼一声“好!”也不等秦翎落地,脚下一蹬也直跃而起,半空中戟尖直指秦翎胸口。秦翎以溟海御波从戟刃上轻盈翻过,向着李信背后又出一剑。李信回戟格挡,两人从半空落回地面的短短一瞬便交手数次,只见电光火花在锋刃相接处四溅,金铁铮鸣不绝于耳。
两人落地前骤然拉开距离。李信屈膝横戟落地,身形沉稳,足下石砖都被他内力震碎一块。对面秦翎持着伞轻飘飘旋身落定,发丝衣摆漾漾垂落,整个人轻得仿佛一片羽毛。
“好!”李信大声说,“打得爽快!从此以后我认你这个小弟!”
对面秦翎满眼亮色,立刻应声,“大哥!”
“……咳咳,郎中令?”蒙恬适时咳了一声。
李信回头,看见秦王后脸色一变,连忙放戟行礼,“大王恕罪。”他被逮习惯了,先认了错,过一会儿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心虚的,“不知大王亲至襄佑宫有何吩咐?”
秦翎握着伞收到背后,也跟着行礼。
嬴政从方才的切磋里回过神,问李信,“郎中令,不知新任郎中的文书增录了吗?”
李信:“……没有。”
“服饰和印绶制作了吗?”
“……没有。”
“新人任前训则说了吗?”
“……也没有。”
嬴政微笑,“那郎中令这一个多时辰都在干什么呢?”
“……大王恕罪。”
李信心里呜呜哭,他本想给这个小白脸新人一个下马威,没想到过了一招后惊觉棋逢对手,于是什么文书印绶都抛到脑后,拉着秦翎在襄佑宫后.庭切磋了足足半个时辰。
要不是秦王突然出现打断,李信觉得他还能再和他新收的小弟切磋半个时辰。
“大王,臣领秦郎中去补录文书吧。”蒙恬连忙补救,“不知大王的意思,秦郎中值守的时间地点要安排在哪里呢?”
李信觉得蒙恬十分多此一问,按顺序排不就得了,最好能和自己沐休排在一起,以后切磋打架时间充足。
“秦翎……”嬴政尾音里带了些笑意,顿了顿才把后半句补上,“是寡人的近卫。”
蒙恬下意识去看秦翎,却正好和秦翎对上目光。听到秦王的话,他也不是很意外似的,向着蒙恬友好一笑。
嬴政目光在两个亲信身上转了一圈,还是决定把秦翎交给靠谱一点的蒙恬。
“蒙恬,你带秦翎去安置。再让人去喊太医来。”后半句是对秦翎说的,“你啊……手上的伤又裂了是不是?伤好之前别舞刀弄剑的。”
李信大惊失色,“秦郎中手上有伤?”
他抓着秦翎的手腕拉出来,就见秦翎手上裹着层层纱布绷带,血洇透纱布流了满手,伞柄上也沾得血迹斑斑。
他之前一直把手拢在袖子里,切磋时又毫不在意,最后不动声色把手背过去,李信居然一直没发现。
“唉,”李信看着纱布下白皙修长的指节,十分可惜,“今日是我占了你的便宜,等秦郎中手好了,我们再打一场吧。”
秦翎应答,“好。”他也很喜欢这样酣畅淋漓的尽兴切磋。
蒙恬领着秦翎去了前殿。
嬴政转向李信,目色一转沉冷。
“明日,是寡人回宫后第一场朝议。”
多年的默契,李信不等秦王吩咐,就跪了下去,眼神中的轻快一丝不见,只透出狼一般的狠厉。
“——臣等随时待命,誓死效忠!”
蓬莱vs天策!浮游被突,溟海打御,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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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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