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骤然被问罪，秦翎着实愣了。

“臣不知……”他下意识想要反驳。

“不知？”嬴政严肃打断他，“若说不知，可要罪加一等了。”

秦翎深吸一口气，“……大王容臣想想。”

笔迹，材料，地点，人证。每一件都指向了秦翎，要把他拖到万劫不复的罪名中去。

秦翎会的字体很多，虽然在这儿只用篆书，但也写成了自己的笔墨风格，略带些行楷的流云飘逸，在旁人一众古朴方正字体里有些格格不入。见过他笔迹的人不多，甚至可能只有当时看过地图的几人。但地图未完成时一直放在侧殿，若有宫人偷看也是能的。

地图边角布料，他随手使宫侍处理掉了。那些宫侍每日三轮换值，服饰统一，低头弯腰，在秦翎记忆里面目模糊，实在是想不起究竟是哪一个去处理边角布料了。

他忝居章台宫侧殿，想着自己是客人，不好去管主人家的奴仆，因此那些宫侍干什么他都不问，若是有人当着他的面把巫蛊人偶偷拿进来，他怕是都发现不了。

秦翎至今不知是哪个宫侍栽赃。若能和犯人当面对质，总能找到口供疏漏，作为翻案突破口。

还有……

还有。

还有。

但是，以上种种，沉下心想来，秦翎不信嬴政想不到。

那嬴政问的罪，也许不是这个。

那就是……

秦翎大胆抬眼，对上了嬴政的眼睛。

那双眼形状完美，威仪沉冷，眼尾微微凌厉挑着，瞳仁幽深漆黑，吞噬了所有的光影，像是东海最深的归墟之极。

被这样一双眼睛专注看着，秦翎呼吸都微微滞住。

“臣不该……”他缓缓试探着说，“不顾王令，执意入宫。”

嬴政极短促笑了一声。

“寡人方才已经赦免了凌海君此罪。再想。”

秦翎叹了口气。他觉得这辈子的愁都要在今天叹完了。

“臣想不出还有何罪。”他说，“若是大王的计划里，需要臣认下巫蛊之罪——臣，认罪。”

他说完，俯身下拜。然而一只手扼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跪下。

嬴政狠狠握着他的手腕，修长有力的指节合拢，秦翎几乎错觉听到自己腕骨嘎吱的声音。

“好，好。”嬴政咬牙切齿地说，“寡人真的开始生气了。”

秦翎忍着痛想，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至于后面的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秦翎是不会去尝试的。

他方才说的为君为国而死之言，是真心实意的。

“臣不知大王在气什么。”秦翎低声说。

明明他什么都为君为国考虑到了啊。

“那凌海君在气什么？！”嬴政骤然反问。

秦翎愕然，“臣没有生气。”

“有。”嬴政说。

秦翎怔怔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忘了反驳。

“就是有。”嬴政又说了一遍。

秦翎低头避开了嬴政目光，“……没有。”

嬴政改扼为握，手指轻轻拢住了秦翎手腕，“公子从小一定是千宠万娇，象牙塔里惯出来的单纯性子。”

秦翎无话可驳。

“当初月湖，公子的策论政见，明明高远深广，”嬴政轻轻摩挲着秦翎手腕上扼出的红痕，语气也轻轻，“可现在实际看来，朝堂之上真实的倾轧争权、排除异己，公子是一点都不适应啊。”

就差指着他鼻子说纸上谈兵了。

秦翎侧过脸，郁郁答，“……是。”

“是寡人的错，”嬴政说，“让公子第一次就受了这种委屈。”

“……”秦翎不肯接话。

被这样点明，他便突然明白心里一直梗着的气从何而来了。

愿意为国为君而死是真的。

因为嬴政的“不信任”而来的委屈也是真的。

他从小在蓬莱岛长大，后来去了万花谷，都是门风清朗、光风霁月的地方，他自始至终都不曾直面多少险恶人心。

从小到大，他就没被人这么栽赃陷害过！

也从没被亲近的人这么怀疑过！

——来秦国到现在，就叫他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受完了！

嬴政看秦翎眼圈慢慢泛了红，才开口问，“现在，公子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了吧？”

秦翎回头，茫然看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以后，”嬴政说，“寡人不会让公子受旁人的气了。”

听见这话，秦翎气劲儿反而涌上来了。他唰地抽回手腕，一甩袍袖退开几步，恨恨说，“旁人哪来的气，气都是大王给的！臣、臣——我还惦记着大王别是受了伤，心急如焚跑来宫里看！就算大王让李斯给我定了罪，我也想着先写完农书留给秦——”说着，看桌上竹简也不顺眼了，卷起来往怀里一抱，“书也不用留了！李斯什么不懂！他什么都懂！大王和他君臣相得、心有灵犀，干脆让他当相国好了！”

这话听着简直无理取闹，甚至有些大逆不道了。

嬴政却不以为意，还差点笑出声，“原来公子是小心眼记上李斯的仇了，难怪方才还跟寡人告他的状。”

秦翎听他乱攀扯，差点气哭了，“你——你懂什么！”

他一把抓住了嬴政胳膊，手里竹简散了一地也顾不得。

“你们……你不懂。”他红着眼眶，胸口痛意几乎凝成眼泪落下。

《史记.秦始皇本纪》云：「七月丙寅，始皇崩於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乃祕之，不发丧。……更伪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赐死。」

李斯、李斯——这就是你现在这么信任的李斯！

你不知道他将会如何背叛你，和赵高那个小人狼狈为奸，将你一生心血凝成的大秦帝国毁成怎么样的惨烈结局！

你不懂，你养了一条多狠毒的豺狼在身边！

嬴政看秦翎这么大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反握住秦翎的手。嬴政手心温热，反而显得秦翎肌肤冰凉。

秦翎茫茫然望着嬴政，心绪还沉浸在史书血色的吉光片羽中。他已经回不去大唐了，若是秦国也留不得，他还能去哪里？

他哪里都去不了，也不愿去了。

不能再看到乱世流离，不想再看到天下分崩离析。

这样的悲哀，不止是因为史书中秦帝国的覆灭——更是因为面前这个人。

曾经月湖的小孩，如今年轻的秦王，将来大一统的皇帝，将会走过多么辉煌、多么孤高，名垂千古的一条通天之路。

可那也是不断被背叛，不断被算计、欺骗，不断被曲解的，以千古骂名被死死钉在史书上的一条绝路。

他不想看到面前这个人，落得这样的结局。

“我不能……”他无声喃喃着，“必须得留下……”

留下做点什么。无论什么都好，为他挡住刺杀暗箭，给他提示臣子异心；即使不被信任，即使被朝堂排挤，哪怕最后落得诛身下场——

“凌海君不想听听寡人为何生气吗？”

沉冷的嗓音打断了秦翎支离破碎的思绪。

秦翎这才发觉，自己几乎将身体全部重量都倚靠在了对方手臂上。他勉强站稳，从混乱思维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何，生气？”

“因为凌海君不信任寡人。”嬴政断然道。

秦翎一时气倒——到底是谁不信任谁！

谁料嬴政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却是轻柔，“因为公子不信任我。”

秦翎愣住了。

“凌海君一直用很重的目光看着寡人，就好像透过寡人看到了什么庞大的、沉重的东西。吞并六国也好，一统天下也罢，多重，寡人都担当得起。”嬴政平静说，“但是，重逢以后，公子却再也没有用曾经毫无保留的、亲近的目光注视过我了。”

秦翎想，毕竟你的身份变了，我不能再把你当成小孩子了。

“公子甚至能为了秦王和秦国而死，却不肯与我好好说几句好话。”嬴政低低问，“公子信任秦王和秦国，却为什么……不肯信任我呢？”

秦翎心里为自己找到了无数个理由。史书中的始皇是何等多疑，何等冷酷；帝王喜怒无常，若臣子得意忘形只会惹来杀身之祸——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嬴政此刻的神色，太难过了。像是月湖最后一夜的那个小孩，紧紧攥着公子给的斗篷，孤零零立在风雪里，满面茫然无措。

“我没有……”秦翎下意识去摸小孩头顶，伸手到一半才惊觉如今的小孩已经比他高了一头一肩。他骤然缩回手，掩饰般说，“只是，不太习惯……”

嬴政目光短暂落在秦翎手上又转开，神色有些遗憾似的，继续说，“凌海君可以慢慢试着习惯。这次巫蛊案，寡人起初不让你回宫，就是想着宫里乱，等解决干净了再接你回来，不让那些脏东西碍你的眼。”

他微微一笑，“但是，你能来，寡人很开心。”

“是，”秦翎说，“臣担忧大王安危，非要亲眼确认过才安心。”

嬴政又是一笑。他的笑意盈满眼睛，柔和如三月初开的湖面涟漪。“后来叫你去侧殿避一避，也是想着别让那群人的唇枪舌剑吓到你了……结果没想到却是让你误会了。”

秦翎回想了一番，不得不承认，嬴政其实没吓到他，真正吓到他的，是他自己乱七八糟的脑补。

冷酷暴虐的皇帝吗——

他突然鼓起勇气，食指用力在嬴政腹部戳了一下。

硬邦邦的肌肉，指头有点痛。

嬴政毫不设防被他戳到，捂住腹部，一头雾水一脸迷茫，很想问一句要不要再打几下解气，看秦翎严肃神色，还是没问出口。

秦翎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类似于“拖出去斩了！”“放肆！”“大胆刁民给朕滚出去！”的怒斥。

通过这个玩笑似的举动，汉史记载中暴虐秦皇的形象又褪去了许多。

秦翎心里有什么长久悬着的东西落了地。

也有什么东西微妙的萌生。

“臣知罪了。”他十分干脆地说。

嬴政见他一派轻快，甚至有些笑意，便没有阻止，静静等他说完。

“臣罪在申辩用错了法子。”秦翎说着，伸手轻轻拽住嬴政袖角，同时抬眼对上嬴政目光，“臣愿大王长命百岁，岁岁平安无忧。”

片刻的寂静，嬴政像是将他的那句话细细品了数遍，才说，“凌海君的申辩寡人听完了。如此真挚，定不是涉案之人。”

秦翎听罢，突然十分不好意思——被人这么毫无条件的信任，这种飘忽的感觉，真的很喜悦，满足到有些上头。

他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也许已经红了也不一定……他支吾着找话题，“那……那大王要快点找出真凶，好让臣等安心。”

“今晚就能审出来了。”嬴政说，“他们很快……”

仿佛就连时间都被他估算精确，殿外传来宫侍通报，“郎中令蒙恬、廷尉李斯于正殿求见！”

嬴政神色一转肃穆沉冷，一振衣袍，同时也极小心没把自己袖子从秦翎手指间拽出去——然而秦翎十分有眼色，飞快松了手，还后退一步以示恭敬。

嬴政心里略略可惜，面上依旧不动。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夜幕中的正殿走去。

小伙伴提醒的对，我补上。

其实秦始皇是历史上少有的没有诛杀开国功臣的开国皇帝。

秦始皇很少怀疑将臣。太心软了（个人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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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