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咸阳城，狱司。

厚重深灰的石墙，曲折深邃的地下走廊，巨大铜门机关重重，再加上手臂粗的牢栅和锁链，这座独立于咸阳宫的庞大建筑，就仿佛权力的阴暗面，吞噬了王城宫阙的所有罪孽。

在最深处的死牢，关押着一位老者——正是曾经权倾秦国的相邦，前文信侯，秦王政曾尊仲父的吕不韦。

这里的环境并不差。除了不见阳光和铁栏森严，牢内摆设和日常居室几乎没有差别。吕不韦端正跪坐于案后，隔着铁栏，看着走廊尽头远去的秦王背影。

纹金玄色袍角拂过墙角，再也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闭目养神，静静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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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在正厅等候。秦王进去太久，两人秘密的谈话也进行了太久。李斯有些按耐不住了。他自诩聪明，但对上吕不韦和秦王两个聪明人，想要猜到他们的言行，就有些困难。

但只有一件事他看得清楚——吕不韦必死无疑。

秦王可以容忍有才能有野心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不会允许这样的人爬到国君头顶上去。这是个微妙的、却又生死攸关的“度”。只要不踩到底线，再怎么权势滔天，都可以算是大秦的好臣子。

商人重利，却得意忘形过了度。

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他连忙起身迎上去，就见秦王走进厅内，面色冷肃，将一物递了过来。

“廷尉，使人将此物给凌海君辨认，若是凌海君之物，让他亲自来与寡人回话。”

李斯连忙双手接过。一块绢布里包着一段流苏，看起来是从挂坠上扯下来的，血迹污损严重。

他低声感叹，“难怪凌海君不肯就寝，看来是早有预料、心知肚明啊。”

秦王没有应话，站在正厅狴犴图腾下闭目养神。

李斯点到即止，恭敬捧了流苏去派人传话。

厅里一时寂静。

嬴政在这片凝固般的死寂里，清晰回忆起方才与吕不韦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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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父若是想杀寡人，不该用巫蛊，只要和嫪毐里应外合就好。”

“老朽不想弑君，也不会像废长信侯一样叛乱。巫蛊之事，不过是老朽偶然一句，底下的人就曲解了，自作主张。”

“若仲父没有暗示，谁敢擅自做主。”

“大王应当也有体会吧。王令严明之下，却还会有人揣摩王心，擅自增添加减命令。”

“寡人不会容忍这般下臣。”

“哈哈……那么，老朽有没有暗示已经不重要了。”

“……”

“结果如此，过程便是如此。”

……

“寡人想问仲父最后一句。仲父说不会和嫪毐一般叛乱，那么，嫪毐叛乱、太后弑君之事，仲父事前是否知情？”

“……知情。”

“……呵。”

“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态，知情不报，老朽却已记不清了啊……”

“寡人曾经事事听从仲父安排，此事还请仲父教寡人最后一次。若是有臣子身居高位，包藏乱臣不检举，知晓谋逆不揭发，该如何。”

“按从犯处，当斩，亲属连坐流放。”

“那寡人听仲父最后一次吧。仲父走后，相府之人流放蜀地。”

“……罪臣，谢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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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通传打断了嬴政沉思。

“凌海君到。”

嬴政目光扫过秦翎全身。秦翎发梢衣角都滴着水，郎中令的金虎纹玄色披风对他来说长了许多，他提着披风尾，但下摆还是垂在地上，在白石地砖上拖出一道水痕。

“请大王恕臣形容狼狈。”秦翎开门见山，“大王，这段流苏是我遗落在蕲年宫湖中之物。”

嬴政让李斯等人都退下，才道，“吕不韦将这段流苏给寡人，指明想要见一见流苏的主人。等见到他，他就将剩余半段给你。”

说罢，又向秦翎招手，“过来……宫人怎么服侍的，也不取一件合适的披风。”

秦翎解释，“从襄佑宫来的急，不曾回章台宫取。”

秦翎走过去，嬴政抬手拭去他颈侧的一滴雨水，语气倦倦平静，“也不用非要见他，等……之后，让人去相府搜索即可。若是找不到，宫里各式挂坠，你要多少都有。”

秦翎犹豫片刻，还是请求，“还请大王允许。”

那只青玉贝壳挂坠，和青乌、啸溟一样，是他从大唐带来的仅有的“遗物”了。青玉贝壳挂坠从长安到万花，又从万花到长安，近四年的陪伴，睹物思故。

而且，另一段的镂空银球里还藏着一对生死蛊，虽然不知怎么用处，但总归也是故人相赠的珍贵宝物。

更何况……他有私心，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商。

嬴政并未再阻止，“那就去吧，他要单独见你。”

秦翎心里略有些不安，“单独？”

嬴政微微笑了，替他把湿漉漉的发尾从领口里挑出来理好，“去罢。寡人在这里等凌海君一同回宫。”

这样亲近的举动给了他无限的勇气，他点点头，向着幽深曲折的石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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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石墙走廊只有秦翎一人的脚步声回响，两边火把在他脚下投下四面八方重叠的无数影子。

铁栏后，老者抬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身姿挺拔清逸如仙，仿佛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落入了一缕明净月色。

秦翎一直走到尽头，在铁栏前止住，拱手一拜，并未开口。

“到底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吕不韦看着他，并不遮掩赞叹神色，“果然是风华惊艳的出色人物。”

“不敢当吕相一夸。”秦翎说。

他也打量着吕不韦。虽满头白发，一身素衣，但精神矍铄，双目明亮，不像穷途末路的牢中囚徒，依旧能看出曾经位高权重的夺人气势。

“不必再称吕相了。”吕不韦感叹，“老朽如今已是一介白身、负罪之人啦。”

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屋舍简陋，老朽就不招待凌海君茶水了。凌海君自便吧。”

秦翎跪坐于栏外，问，“那段流苏，正是我的。不知先生见我，何事？”

吕不韦与他对视，手上转动茶盏，沉吟不语。

他不喜欢秦翎的眼神。秦翎看他，像是看已死之人。那不是经过算计推算后的赌注，而是跳过一切谋算直达结局的淡漠。

但他也同样无法讨厌这样的眼神。那其中没有厌恶仇恨和阴谋诡计，只有平静，和明明被牵扯其中却又置身事外的淡漠。

“你不像这里的人。”吕不韦说，“你从何处来？”

秦翎微微一笑，避开了话语中的陷阱，“大王将我从蕲年宫调任至咸阳宫。”

吕不韦摇头，“不像，不像啊。不止是秦国，整个七国水土，怕是都养不出你这样的人。”

“先生此话，我不懂何意。”秦翎说，“还请先生明说主题罢——为何要见流苏主人，又为何笃定流苏主人就是我？”

“本也不笃定，见了你之后，才确定了，也确定那些传闻并非无中生有。”吕不韦说。

“我不知有何传闻。”秦翎问，“另一段挂坠，先生可以给我了吗？”

吕不韦笑起来，“少年人就是性子急躁。莫急，迟早都会完璧归赵的。”

“请先生莫要拿先王之事做典。”秦翎冷声说。

如果是拿秦国占了上风的事儿做比喻，倒也无妨。但是拿别国坑了秦国的事做比喻，就有些别有用心了。

吕不韦又笑，颇有些对小辈的无奈，“凌海君倒也不必这么提防老朽。之前巫蛊之事，误会一场，老朽替那些不成器的东西给凌海君道歉了。”

他拱手一拜，秦翎侧身避开，不敢受。

秦翎心里警惕万分。对吕不韦，阴阳怪气没用，他绝对不会生气回嘴的；论心术算计，显然李斯才勉强够格和他一战。

他决定有话直说。

“大王信任我。无论是之前巫蛊还是此次谈话。”秦翎道，“所以先生有话直说吧。”

吕不韦看他，他也坦然回望过去。

“罢罢罢……年少轻狂啊。”吕不韦对秦翎这种像炫耀却又不是炫耀的态度摇头苦笑，“不过是想见见自老朽之后，朝堂又有哪些人罢了。其他人老朽都见过了，倒是新封的凌海君，令人琢磨不透——凌海君想要什么呢？”

秦翎答，“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别无所求。”

吕不韦又将秦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秦翎衣袍掩在披风下看不清楚，披风是郎中令制式，显然不是他本人之物。通身上下能看到的衣饰，最值钱的，只有发间挽着的丝带，缀着四五颗珍珠。

“不对。”吕不韦说，“高官厚禄，名马美人，金银珠宝，广厦良田，以凌海君的能力，七国之内无论哪国，何愁得不到呢？可为何如今凌海君一样都无，却还是选择留在秦国？”

“那先生留在秦国，就是为了高官厚禄，名马美人，金银珠宝，广厦良田吗？”秦翎把问题抛了回去。

“商人之道，一本万利啊。”吕不韦叹，“老朽曾经，何止万利，万万利也不止啊……”

秦翎点头，“那先生在这过程里，就当真没有过为国为民的国之大义吗？”

“年轻人这般天真啊……”吕不韦又倒了一盏茶，“若说没有，秦国如今强势也离不开老朽的支持；若说有，天下谁人会信呢？怕是老朽自己都不信啊。”

他把那盏新茶水朝着秦翎推过来，“难不成，凌海君留在秦国，竟然是为了为国为民的大义？”

这话听着倒像是嘲讽，但秦翎端正点头，道，“正是。”

吕不韦愣住，进而失笑，“哈哈哈哈，天真过了头，就是愚蠢了啊。如今乱世，何来……”

“秦王能办到。”秦翎打断他的话。

他直视吕不韦，语气平静，“不久的将来，秦国将会东出函谷，吞并六国，一统天下。

“九州升平，天下大定。北胡不敢来犯，万国谴使来朝。书同文，车同轨，普天之下皆为大秦子民。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人心归顺，盛世承恩。”

他的语气并不激昂，但有着无与伦比的郑重和坚定。只有真正见过盛世的人才有这般的底气，才会对太平统一这般的向往和渴望。

“真不错啊……”吕不韦闭眼，飘飘然沉浸在秦翎形容的幻境中，“若是老朽能亲眼看到就好了——那时候，老朽的生意才叫真正的一本万利、奇货可居啊……”

他拱手一拜。

“凌海君大义，老朽便给你最后一条建议吧。”吕不韦说，“君主完美无缺，臣子才愿意追随；臣子有弱点，君主才敢重用。”

秦翎懂他的意思。臣子不求回报，大公无私，毫无弱点，会使君主生疑。若是白璧微瑕，有了把柄，反而会使君主放心。

“多谢先生提醒，但是，不必。”秦翎起身，“因为秦王在我眼中，是完美无瑕的君主。”

“好！好！好！”吕不韦抚膝大笑，点头赞叹，“既然如此，老朽无话可说。就祝凌海君之宏愿，如愿以偿罢！”

他一扬手，隔着铁栏掷出一枚钥匙，“相府花园地道第三座石雕，凌海君便能找到另一段挂坠了。其中还有老朽备下的薄礼一份，望凌海君笑纳。”

秦翎捏着钥匙，拱手拜别，转身离开。

吕不韦目送他远去，慢慢伸手，将案上两盏未动的茶都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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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缓步从狱司暗室走出来。

暗室中有中空铜管串联各间牢房，能将牢房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李斯觑探秦王神色，心中思量着，看来秦王并不完全信任凌海君，不然为什么允许了这场谈话，又要去暗室监听。

而且看秦王脸色沉冷肃穆，莫非……凌海君说了不该说的？

李斯心里活跃起来。

嬴政依旧立于狴犴图腾下，默然注视长廊出口。

片刻后，秦翎从牢房长廊走了出来。

“大王，臣说完了。”他奉上一枚钥匙，“挂坠在相府花园地道第三座石雕。还请大王允许臣前去取出。”

“明日再取。”嬴政说，“凌海君去车驾稍等吧。寡人再与……说最后一句话。”

说罢，在秦翎手臂安抚一拍，与秦翎擦肩而过。

秦翎看他走入门廊，直到玄金色衣饰消失在拐角，转头看向李斯，语气轻缓问，“廷尉可知吕不韦为何而死？”

李斯不防突然被问，退了一步，警惕而高傲地反问，“还请凌海君赐教。”

“廷尉明知故问。”秦翎说。

李斯死死盯着他，神色在跳跃的火光中一时有些隐晦不明。

“今后，廷尉要记得为何。”秦翎说罢，也不等李斯回应，提起披风向着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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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马车上坐了不过一刻，嬴政也上了同辆马车。

“大王……”秦翎想问他怎么也来了这辆车驾。秦王王驾四马并辔，这辆车只有二马，不合规格。

但嬴政神色太过倦怠恍惚，秦翎便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咽了回去。

马车碌碌起驾，向着咸阳宫驶去。车外风雨凄凄，车内隔绝出一块静谧安宁的空间。

许久的沉默后，嬴政沙哑道，“仲父……吕不韦……服毒自尽。”

秦翎默默听着。他无权置喙。

嬴政却突然往他这边贴了贴，缓缓地，疲倦地，将额头抵在了秦翎肩膀上。

“大王……”秦翎低声唤他。

“不用劝什么，”嬴政喃喃说，“就……让寡人安静靠一会儿吧。”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仿佛梦呓。

“在回宫之前，一会儿就好。”

备注：

1.狴犴是宋代杜撰出来的神兽，掌管诉讼牢狱，公正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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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狴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