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尴尬

「31」

凌晨,东风骤起吹散浓云,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今日朝议简短干脆。

秦王诏,废相吕不韦巫蛊事发,畏罪自尽,以庶人礼葬,族亲流放蜀南地。

令罢,起身而去。

身后群臣跪送,再无一人敢触君王逆鳞。

.

.

章台宫侧殿。

秦翎默了一夜一晨的书,终于写完了《齐民要术》主卷,搁笔起身伸个懒腰,估计今日朝议事务繁杂,时间很久,便吩咐宫侍备水沐浴。

秦翎舒舒服服泡完澡,一宿未睡的疲倦消了大半。他不让宫侍服侍,自己穿了中衣,衣襟还没系上,突然隐约听见前头殿里竹简哗啦响了一声,似乎是有一卷滚到案下了。

宫侍不敢动他的笔墨,朝议估计才刚开始,那殿里捣乱的只有啸溟了。

他赶紧取一件银绣月白丝衫披上,快步往外走,一边用手把湿漉漉的头发从外衫里捞出来,一边叼着珍珠发带含混不清地斥,“小坏蛋!不许乱动!”

转出后室门,殿里案边坐着的却是——

嬴政身着玄鸟龙纹的秦王冕服,手里握一卷竹简,抬头看他。

秦翎吓了一跳,下意识问安,“呃……大王……”

他一张嘴,叼着的珍珠发带就掉了下去;他赶紧伸手抓,原本手里拢着的的头发和衣襟又散了。

秦翎:“……呜!”

他手忙脚乱抓住发带,勉强整理好头发,拢住衣襟,手足无措立在原地,尴尬到浑身僵硬。

对面嬴政一身衮龙纹章的玄衣纁裳,威严尊贵,岳峙渊渟。

再观秦翎,内衫未系,外袍凌乱,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见驾也就罢了,还毫不客气把嬴政当成啸溟训斥了一句。

双倍的失礼,百倍的尴尬。

秦翎现在只想立刻学会明教的暗尘弥散,隐身消失;然而秦王不开口,他也不能掉头就跑,只好面红耳赤攥着衣襟,心里把啸溟和嬴政一起从三星望月上往下丢了八百遍。

呜……什么小坏蛋,大笨蛋竟是他自己。

.

嬴政下朝后直接来了章台宫侧殿,听宫侍禀告凌海君正在沐浴,便坐在案边安静翻阅秦翎写的农书。

他看得入神,不防袖口碰掉了一卷,正想俯身拾起来,就听见后室轻快脚步声走来,随即传来亲昵微嗔的一句斥责。

……小坏蛋?

他吃了一惊,又新奇又好笑,还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愉快。

正想开口接话,就看见一幅美人出浴图——美人衣衫飘扬,黑发散垂,眼尾一抹轻红,淡樱色唇间含着一颗珍珠,雪白和月白的轻薄衣衫下,肌肤像白玉一般莹润无瑕,犹带着湿漉漉水汽;水滴从漂亮小巧的下颌滴在锁骨,又沿着纤细锁骨往下,一路蜿蜒进大敞的领口,留下一道晶莹湿润的痕迹……

美人之后的手忙脚乱、羞愤欲泣,也可概括为活色生香。

嬴政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渴。

他勉强定住心神,思索说点什么来打破殿内微妙的沉默——他觉得再沉默下去,秦翎可能要羞愤哭了——不是错觉,他真的看见秦翎脸颊耳垂和锁骨都飞起胭脂绯红,眼睛已经泛起氤氲水色了……

“凌海君不必……”

“臣不是说……”

两人同时开口。

秦翎连忙闭嘴听嬴政先说。

嬴政指节抵着下巴,轻咳一声忍住笑意——绝对不能笑出来,不然秦翎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他努力把嗓音压得正经严肃,“无妨,凌海君先去整理衣饰吧。”

秦翎飞速行礼退下。要不是青乌不在手里,他都要逸尘步虚逃跑了。

进了内室,他双手扶着镜台,深呼吸数次,才觉得脸上温度降了些许。也不敢看铜镜里狼狈的自己,飞速取了衣衫换好,顾不得头发还湿着,拿发带挽了头发。

梳理好后,对着铜镜再三确认自己衣冠齐楚。

就是脸似乎还有些红,得再缓缓才能出去。

唉……从来礼仪周全得体,怎么就……

越是对自己要求高严,越有清冷傲骨的人,越不能接受自己有这种丢脸的经历。

上次这么丢人是什么时候来着……四岁初学凌海诀不甚熟练,逸尘步虚一头撞进人家的鱼篓里,被篓子里乱窜的螃蟹夹住了耳朵;师父赶紧把他倒拎出来,师兄师姐在旁边笑得直打跌,他又疼又气又羞,没忍住呜呜哭了,后来好几年都不肯吃螃蟹。

再后来,再后来就没这么丢人过……!

就算后来生病后也没有!

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件半夜想起来就脚趾抓紧、脊背发麻的深刻回忆。

……不能再想了。

可是这种事它真的是越回避越清晰。

呜呜。

.

外殿。

嬴政摩挲着手中竹简,目光幽深。

竹简光滑冰凉,衬得他掌心滚烫。

呼吸也滚烫。

“……”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叹息。

身后传来悉索动静,嬴政回头,就见秦翎那只黑雕不知什么时候无声从殿梁上飞下来,追着那卷掉落的竹简啄来啄去,嗒嗒作响。

嬴政失笑,想明白方才秦翎是误会了什么。他拾起竹简,轻轻往啸溟喙上一敲,“小坏蛋。”

啸溟啾啾叫着躲开,在殿里跳了一圈,从开着的窗口飞向雨后秋高气爽的澄澈蓝天。

.

.

等秦翎整理好出来,嬴政已经在殿外的车驾里等着了。

秦翎左看右看不见自己车驾,正疑惑,车里嬴政挑起车窗丝帘,喊他,“上来。”

这是秦王车驾,仪仗规格都是国君独用,秦翎不敢逾越,但不等他再推辞,嬴政亲手揭了车辇门帘等他上去。

秦翎无奈,只好飞快上车。

从咸阳宫前往相府的路上,两人坐在马车里,谁也不说话。

王驾四马并辔,车厢宽阔,嬴政低头专注翻阅奏疏,秦翎坐在角落,虽然坐姿端正,但浑身还是透露出一股缩在墙角的蘑菇气质。

他很想解释一句那不是在骂秦王,是在说啸溟,可又觉得这种事越解释越尴尬,而且看嬴政态度也不像还记着他失礼的事,这更不好旧事重提了……

可是不解释清楚,这事儿就真盖章定论了,以后每次想起来,都是他大逆不道斥责秦王。

他暗觑嬴政一眼,嬴政正看着手头奏疏,轻轻蹙着眉头,似乎是为政务专注沉思中。

更不能用这种琐事打扰正事了。

嬴政看完一卷奏疏,收好搁在右手案头,又去取左边未读的奏疏。不想马车微微一个颠簸,那卷刚放好的奏疏从简牍堆上晃了下来,咕噜噜滚到秦翎身边停住。

……救命。

情景再现,秦翎浑身都麻了。

嬴政看到秦翎浑身一僵,下意识往车厢角落挪了挪,仿佛那卷奏疏是要咬人的蛇。

他到底没忍住,轻笑出声。

然后眼睁睁看着秦翎更僵硬了,手指用力搅住袖口,不肯抬头,发间露出的耳垂又泛起了绯红色。

嬴政赶紧收住笑意,伸手说,“还请凌海君把那卷奏疏递给寡人。”

秦翎这才肯捡起奏疏,双手恭敬递上来。

嬴政伸手不动,秦翎递过来够不到,只好膝行往前挪了挪,不想又递过了头,指尖戳在了嬴政手心,触到一片滚烫。

“……!”

秦翎一缩手,奏疏又咕噜噜滚到了车厢角。

嬴政再次轻笑出声。

秦翎:“………”

不用救了,让他死了算了。

他僵硬拾了奏疏,这次直接放在了案头,然后趁着这片刻空隙,强作镇定解释,“大王,之前在章台宫,臣不是……”

“凌海君不必介意。”嬴政飞速打断他的话。

他才不会让秦翎解释清楚。就要让秦翎永远都记着这次误会,越尴尬记得越清楚,想起来一次就要脸红欲泣一次。

——清、清、楚、楚,刻、骨、铭、心。

秦翎果然住了话,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脸又红了,手指也死死揪住了袖口。

嬴政觉得不能把人逼急了,于是佯装无事,低头重新看起奏疏。

秦翎缓缓挪回车厢角落,重新变成了坐姿端正的蘑菇。

.

直到车辇到了相府门口,他脸上的温度还没降下去。

王贲领着禁军副官在大门口接驾。他见秦翎从王辇下来,浑身僵硬,满脸通红;随后下来的秦王衣冠齐整,肃穆沉静。

王贲:……啧。

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但就是哪里不对的样子。

一行人往里走,路上王贲向秦王汇报,“大王所说密道石雕已经找到,暗锁已打开,石洞中取出玳瑁檀木箱一只,还不曾打开,等大王过目。”

嬴政点头。

后面秦翎边走边看。相府豪华奢美不亚于王宫,大门高如宫门,府路堪比宫道,一路上奇花异草、高屋建瓴、朱廊紫瓦,处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华美建筑。目之所及,重楼叠榭一直延伸出去,这相府的占地面积也大得惊人。

若说是一处君王行宫,也是绝对够格的。

相府有东南西北四个花园,好在找到密道的北花园离他们进来的北门最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嬴政与秦翎在花园风亭里坐了,四处都有禁军守着,王贲亲自提了箱子过来,说,“已经专人检查过了,只是普通箱子,并无伤人机关毒药。”

那是手臂长、手掌高的一只黑檀木箱,四面镶嵌玳瑁,说大不大,可对于半段挂坠来说,也实在是大过了头。箱子没锁,只用黛青色丝带系着,仿佛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

秦翎想起,吕不韦的确说过还有一份薄礼给他备着。

秦翎看一眼嬴政,嬴政点头示意,秦翎便接了箱子放在案上,飞速检查过有无机关毒药——不是他不信王贲,实在是涉及到自己专业领域,下意识手痒——随即抽了丝带,掀开箱盖。

一瞬间,柔和温润的雪色光芒扑面而来。

——那是满满一箱乳白色珍珠,颗颗浑圆莹润,足有龙眼大小,又个头相差无几,十足珍贵难得。

几百颗大珍珠堆在一起,雍容华贵到令人咋舌,可惜看到的三人都不为所动——秦翎见惯了蓬莱岛夜明珠当路灯、玳瑁作瓦当,这珍珠也不过是白玉墙壁上嵌角的;嬴政和王贲则是心里一沉:吕不韦富可敌国,府上随便拿出几件宝物,都抵得过秦国一月税收。

秦翎对珍珠视若不见,伸手进去一摸,从珍珠下面捞出自己挂坠,合了箱盖道,“大王,臣的挂坠找到了。这箱子东西,还请大王处置。”

嬴政吩咐,“卫尉,一起查抄入库。”

王贲使手下抱了箱子下去,又拿了王城地图上来,在秦翎面前展开。

秦翎疑惑,“这是……”

嬴政指了咸阳宫外北侧几处,“这是锻造坊,这是李信的郎中令府,如今改成了少府府;这是蒙武将军府,这是蒙恬的郎中令府;这是王翦将军府,后边是王贲的卫尉府。”

又指咸阳宫外南侧一处区域,“这是相府。现在所在的,就是相府北门花园。”

秦翎注意到,北侧几处府邸加起来都不如半个相府大。

“不知大王给臣看地图是何意?”秦翎问。

“凌海君还无府邸,不如趁着今日选一处,现在动土修建,明年开春便能建好。”嬴政看着地图说。

秦翎拒绝道,“大王怎么突然想起这个。臣住在锻造坊居所就不错,不必再赐府邸了。”

没想到嬴政十分坚持,“凌海君还是选一处吧,尽早动土开工。”他看一圈地图,最后目光落在相府区域,“亦或者直接把相府改了,现成的府邸也好。”

若是多心多疑的臣子,怕是要立刻跪下剖析忠心:臣绝无废相反叛之心,请大王明鉴!

然而秦翎听了,皱眉摇头,“这里金光闪闪的,闪得臣头晕眼花。大王就别勉强臣了。”

嬴政笑说,“府里分了许多园子,也有幽静清雅的、庄严肃穆的、六国异风的,不如凌海君四处走一走,挑了哪个就是哪个。”

秦翎看嬴政神色怕是要直接指一处赐给他,赶紧说,“大王如果坚持,还是在城北随便挑一处吧,离锻造坊近些就好。”

“好!”嬴政拍案定板,“那就这处了。”

他指着王翦将军府后、王贲卫尉府隔壁,指尖在图上一圈,“地处王宫和锻造坊中间,不过原来的屋舍都得拆除重建,在这期间凌海君还是住在章台宫吧。”

秦翎犹豫道,“每日出宫不方便呢,臣还是住在锻造坊吧?”

嬴政不大高兴的样子,“之后给你的金银珠玉、僮仆婢女、车驾仪仗,总不能也放在锻造坊吧。”

秦翎迷茫了。怎么突然要给他赏赐这么多东西,是因为查抄完相府国库充盈了吗?要给大家都提一提俸禄?

“这些东西臣不需要。”秦翎说,“臣依旧住在锻造坊就好。至于摆设仪仗,臣并无官职,自然也不需要那些。”

嬴政看起来从不高兴变成有点生气了。

王贲及时救场,“大王,臣的卫尉府一直空着,大王不如让凌海君在臣府上暂住,无论是进宫还是去锻造坊都方便。等凌海君府邸建好了,搬去隔壁也便易。”

“……可以。”嬴政点头。

秦翎想了想,最后也没拒绝。王贲府上离将军府近,每晚去给王翦将军施针方便。

“臣谢大王厚赏。臣定鞠躬尽瘁,肝胆相报。”秦翎恭敬行礼。

不知道为什么,嬴政从有点生气变成十分生气了。

旁观全程的王贲:啧。

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大家有啥读后感一定要说呀!好需要夸夸和反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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