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曲有误

「37」

秦翎在宫里住了几日,比起工坊自然是更规矩拘束些,但绝不无聊。早上默写整理后世典籍,正午去正殿与嬴政一起用午膳,下午若是蒙恬轮休,秦翎就去襄佑宫寻他,偶尔也能遇到进宫的李信王贲,几人凑在一起下棋或者切磋;若是蒙恬当值,秦翎就自己去兰池走一走,或者等嬴政练武时去陪练。

初时两人都束手束脚,毕竟这是蕲年宫“刺秦”后第一次正式剑术切磋。十几招后,两人堪堪战成平手,对视一眼,齐声问,“大王让着臣做什么?”“凌海君为何让着寡人?”

齐齐说完,两人皆忍俊不禁。秦翎收了伞剑,笑说,“大王若是拿出蕲年湖第一箭时的气势,臣怕是早就败了。”

嬴政也笑,“凌海君若是拿出月湖第一面时的气势,寡人也抵挡不住啊——这些年凌海君的剑术,总不是退步了吧?”

秦翎站姿挺拔如刀锋,眼神逐渐从温和变得凌厉,“大王如此说,那臣就不客气了!——来战!”他毫不犹豫挥剑掠出,身形如风,惊落身后芙蓉缤纷。

“好!”嬴政立刻出剑格挡,随即转锋反守为攻,剑锋铮然交错出激起炫目火花。

两人直战到百招时,秦翎完胜一招,收住剑势向后跃开,抬着下巴略有些胜负意气问,“如何?臣的剑术,从未退步!”

嬴政的鹿卢剑被挑飞插在了树干上,他抱了手臂笑说,“那凌海君觉得,寡人剑术有无进步?”

“变化很大,”秦翎如实说,“大抵只有六七成还是当年的剑法,其余不知是大王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何人教导?”

嬴政垂了眼,神色略有些沉郁。许久,冷冷吐出一个名字,“樊於期。”

秦翎默然,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樊於期本是秦将,后协助嫪毐造反,嫪毐被诛杀后,樊於期逃往燕国。后来燕太子丹请荆轲刺秦时,荆轲献上的除了夹带徐夫人匕首的督亢地图,正是樊於期的头颅。

“寡人迟早会诛杀他。”嬴政说着,走过去用力拔下插在树干上的鹿卢剑。

剑刃带动树枝簌簌摇动,嫣红芙蓉花纷纷而落,洒了树下两人一身。

“大王不必生气,”秦翎说,“若大王允许,臣可以前往燕国,刺杀樊於期,将他的头颅带回来。”

一回生二回熟,他就不信这次还能失手杀错替身。

嬴政轻笑一声,摇头说,“凌海君在锻造坊时说过,‘精钢当用于刀刃’,如今凌海君是寡人的精钢,拿去刺杀一个叛逃的废将,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那去刺杀燕王,总是物尽其用了吧?”秦翎玩笑一句。

嬴政无奈,“刺杀一国国君,凌海君说的也未免太轻松了吧。”

“大王派臣出使之后,下毒,换药,易容,夹带,潜伏,色.诱,离间,方法很多。”秦翎认真说,“若是刺杀燕王,臣能有八成把握。”

嬴政:“……”

中间好像加进去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寡人还当凌海君是不食人间烟火、光风霁月的君子。”嬴政连连摇头,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怎么说起刺杀这种事来,这般轻车熟路。”

他又想起蕲年宫初见时秦翎衣衫狼狈,颈侧还落着不知哪个男人的齿印,他脸上那份打趣的痛心疾首就真变成了沉沉心痛。

嬴政很想问出口,是谁派你去的?你自己当真愿意吗?最后结果如何?有没有被……被欺负?

但他一句也问不出来。秦翎那天的生死之誓犹在耳畔,他不能再逼。

嬴政闭了闭眼,低语近乎无声,“寡人绝不会让你那般……”

秦翎并未听清,微微歪了头追问,“大王方才说什么?”

嬴政归剑入鞘,伸手拂去秦翎肩头落花,语气认真,“以后在秦国,有寡人在,凌海君再不必忧心。”

秦翎眼神清澈而坚定,含了些笑意注视着嬴政,“嗯,有大王在,臣自然是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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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中秋那夜,秦翎寝宫里就换成了沉水香。沉水香安宁定神,他每日在这香氛中静静睡去,再无梦魇。

只是心中总觉得缺了什么。半醒半睡时分下意识觉着身边有什么人在,那是让他生不出任何警惕、反而只觉得熟稔亲昵的人;可清醒后,枕边榻旁空空落落,宫中更轻夜长,他在空灵悠远的更漏声中辗转反侧,而后再次沉沉睡去,梦中似要捉住谁的衣袂,却总是从指间消散。

又一日午后,他再次从怅然若失的梦中转醒,披衣坐起,倚在榻靠上怔怔出了一会神。

“去,”他低声吩咐,“把广寒香换回来。沉水香……好好收着。”

沉静深郁的沉水香缓缓散去,清冷广寒香重新氤氲飘散,在最末的低暧余韵中,秦翎下意识伸手去捉,却不知要握住什么。

微风吹过,窗扉上悬着的风铃清脆琳琅作响,他骤然回神,又听得宫人禀报这三日的工坊事务已送到。于是赶紧起身收拾罢,又专注投入笔墨图谱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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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嬴政便听宫人回禀了凌海君换寝宫香料的事。

他从蜀地秋收汇报奏疏里抽回神,听得这件事,略有些着恼地问,“已经用了七八日,怎么突然换了?”

反正不可能是秦翎不喜欢沉水香,只能是这群宫侍没用心好好焚香。

侍香内侍赶紧跪下解释,“初用了沉水香时,凌海君是极喜欢的,还特地吩咐点浓些、放近些。只是凌海君今日午睡起,许是做了什么梦,才突然叫奴婢换香;更何况,凌海君也特意吩咐了,要把王上赐的沉水香仔细妥帖收起来放好,可见是喜欢的。”

“……罢了。”嬴政心情好了些,挥手让人下去,“想换就换吧。”

反正广寒香也是宫里奉命专门给秦翎调配的,也算是他的心意没有白费。

再看奏疏时就轻松了许多,尤其是今年风调雨顺,各地用了新式农法和农具,汇报的秋收情况都比预计多了三到五成,成果十分喜人。

嬴政批完大半奏疏,看漏刻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将笔端正搁了,起身向侧殿走去。结果侧殿侍卫禀报,凌海君并不在殿内,三刻前就出去了。

嬴政进殿转了一圈,见窗前案上置着一架琴,旁边一只白玉瓷瓶,错落有致插着几支绿竹,看着十分清华风雅。

他伸手随手拨弄琴弦,却惊讶发现那弦只是麻线,完全弹不出声音。

“谁拿来的琴!?”嬴政冷厉喝问,“好大的胆子,敢这般糊弄!?”

十几个宫侍瞬间跪了一地,侍琴那个连连磕头求饶,“大王饶命!这琴是凌海君自己要的……”

“还敢狡辩。”嬴政冷冷道,“来人,拖下去杖毙。”

内侍丞赶紧跪行上来,万分恭敬诚恳回禀,“大王容禀,这琴弦的确是凌海君自己吩咐换的。这其中还有些内情,请大王一听。”

嬴政略略抬手,止住把侍琴内侍拖出去的禁卫,示意内侍丞说完。

“前几日凌海君想学琴,奴婢们自然是精心挑了宫里最好的琴来。”内侍丞语调快速而清晰,“可取来后凌海君试弹几声,觉得琴音会扰了正殿王上的政务,便不肯再用琴弦,使人换了麻线练习指法。这正是说明凌海君心系王上,一举一动都思虑周全,一想一念都万分体贴啊。”

最后这话说得十分巧妙,说完顿了顿,看秦王怒意消散,便又补充,“除了这把练习的麻线琴,还有一把正常琴弦的琴,现在正被凌海君带出去了。”

“去哪里了?”嬴政问。

内侍丞回,“凌海君带琴去兰池了,没让下人们跟着。”

嬴政知道秦翎平日里偶尔去襄佑宫和兰池走一走,便阖首示意禁卫放人,又沉声警告,“琴弦既是凌海君要求,倒也罢了。今后若是让寡人发现有怠慢之事,决不轻饶!”

毕竟内侍丞那话听起来是舒服,听一次也罢,听多几次,就让他由不得怀疑真是宫人敷衍了秦翎。

出了章台宫侧殿,嬴政轻车简从前往兰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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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池最东是辉煌华美的兰宸宫,靠北侧则都是精巧幽静的楼阁廊榭。兰池宫侍上前行礼,一路将秦王引到最北的听风台去。

听风台临水高悬,湖畔有曲曲折折的玉色廊桥通到台上。台下碧波深静,亭台三面开放,廊柱间挂着从阁顶直垂到地面的淡蓝纱帐和珠帘,随风微微飘摇。

嬴政听得里面隐隐传来琴声,便屏退仪仗,独自一人朝听风台走去。

走至进前,果然见秦翎坐在廊边对水弹琴。他弹的是《秦风.无衣》,也许是刚开始学的缘故,错漏了许多音,节奏也十分轻缓,半点也无激昂兵戈之意,倒像是柔曼楚风了。

秦翎背对着嬴政,嬴政步子又轻,故秦翎一点也没发现,依旧专注将弹错那句翻来覆去练习,却总是弦音不准。秦翎叹了口气,将一缕被风吹散的头发别至耳后,转转手腕继续重弹,大有弹不准不罢休的架势。

嬴政正想过去从背后伸手帮他弹准这个音,却听见亭榭中还有一年轻男子轻笑出声,“你这段总是错在同一个指法,真可谓是前车之鉴四五次,后车又翻六七回。”

秦翎听了也不恼,抱着琴笑,“曲有误,蒙郎顾……你不是在认真读书吗,怎么还能一心二用来挑我的错处。”

“我一心三四用也是够的。来,我教你弹。”说着,那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来,正是郎中令蒙恬。他走到秦翎身后,俯身半跪,伸手拨弦,终于弹准了那句“与子偕作”。

从这个角度看去,几乎像是蒙恬把秦翎抱在怀里似的……不知为何,嬴政突然觉得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加重脚步往亭榭走了一步,亭中两人立刻回头,看清来人后,齐齐起身行礼,“拜见大王。”

嬴政进了亭榭,环视一圈。屏风后一张小案,上面放着三卷简牍,嬴政取了一卷看,秦翎的笔迹,题目是《孔明兵法二十四篇.之一》。

“郎中令倒是悠闲,也不管宫里警务,躲在这里看兵法。”他面无表情把简牍放回去,不等蒙恬解释,又说,“凌海君也悠闲,每日里乱跑,可见是工坊都忙完了,能派新任务了。”

秦翎未察觉异常,还附和点头,“是忙完了,大王有什么新任务,尽管吩咐。”

嬴政指了指廊下的琴,“把方才的秦风再弹一遍,不许出错。”

秦翎:“……”

仿佛被严厉的先生抽查全文默背,而他才看了题目和前两行。

“臣才学了两天,还不熟呢。”他连忙告饶,“若是不出错,至少还得练习十天半个月的。”

“看来郎中令教的不好。”嬴政哼了一声。

蒙恬:“……”

第一次听秦翎弹琴、方才才教了第一个音的蒙恬无辜中箭。

秦翎分辨,“臣是自学的。”

嬴政:“难怪弹的乱七八糟。”

秦翎:“……”

这些个抬杠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政务不顺来这里迁怒?

他小心翼翼道歉,“大王息怒,臣的琴艺确是粗劣,不堪在宫中弹奏。臣知错了,以后不弹了便是。”

嬴政哽住,开始反思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政务和旁的臣子前,从不这么任性的。今日怎么回事?他到底是在生什么气?秦翎蒙恬一起弹的是《秦风.无衣》,一个是心腹臣子,一个是他的公子,“王于兴师、修我矛戟”,这不是将臣忠于君王的一首战歌吗,又不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等等,就算是在水一方,他凭什么生气?秦翎弹什么曲子、和谁弹都是他的自由,就算是他在自己府上喊了一群歌女琴姬弹桃之夭夭也是……不行,这个绝对不允许!

“寡人给凌海君安排宫中琴师教习,以后不必麻烦郎中令了,郎中令也很忙。”嬴政说,“在章台宫就好。”他心里补上一句,打扰不到寡人,寡人一心五六用也是够的。

秦翎只好应下,“是,多谢大王恩典。”

占用蒙恬的时间的确不对,蒙恬可是秦将中流砥柱,宝贵时间该多看兵法策论,可不是用来教人弹琴的。

“这兵法等我写完全篇,再一起给郎中令送去吧。”秦翎指着案上《孔明兵法二十四篇》说。

“感激不尽。”蒙恬拱手,随即先向秦王告退。

等蒙恬走了,嬴政又取了兵法简牍看,“凌海君这篇兵法,都未给寡人看过。”

“大王再看看,其中哪句是从前月湖没有说过的?”秦翎对他的无理取闹十分无奈,“如今只不过多写了个题目罢了。”

嬴政翻了翻,点头,“的确是说过。不过这卷要先给寡人。”

秦翎只能同意,“好,先给大王。”

他看向湖畔,询问嬴政意见,“大王可要回宫?”

“不急。”嬴政抱了琴,坐在廊下,抬手拨弦调了几个音,随即起奏。

舒缓轻徊的乐声低低在水面荡开,琴音流畅,弦音清晰,显然弹琴之人琴技娴熟,自然而然从心流露。

秦翎也坐在旁边,垂眸看着嬴政拨弄琴弦的手。那双手修长有力,握得王剑,掌得天下,翻云覆雨皆在掌中。

可也能拨弦轻柔,仿佛风卷云雾漫谷,如倾如诉。

这样的曲调,绝不是国事政务引出的烦恼,而是无处诉说的隐秘眷恋,哀而不伤,一遍又一遍彳亍徘徊,有着无限欲语还休的不可说愁绪。

湖面轻风温柔,带着嬴政身上熏香气息隐约拂过秦翎鼻尖,那是无比熟稔的沉水香。

曲调渐渐低微,最终消失在嬴政抬起的指间,余音绕梁。

那一瞬间低落下去的余韵,就仿佛梦回时分的怅然若失,恍惚之间,秦翎突然明白,那让他安心依赖的气息,并不是沉水香,而是嬴政。

是他在这个沉浮漂泊的世界里,唯一的锚。

可是……

分明找到了安心处,却为何在听完琴音后,心中又有空空落落的酸楚?

“大王为何……”秦翎喃喃问了半句,却戛然而止。

他在万花谷听多了琴箫管弦,自然分辨得出,这般温柔的曲子,只能是男女之间的情絮……

他作为外臣,实在不该过问。

“凌海君想问什么?”嬴政反问他,神情竟隐隐有些忐忑和期待似的。

“臣……”秦翎默然许久,终于还是只问出一句,“不知这是什么曲子?”

嬴政肩膀略略松下去一个弧度,自己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等你学会了,寡人再告诉你。”他说。

看秦翎依旧怔怔的,嬴政又补上一句。

“也不必琴师了,每日傍晚来正殿,寡人亲自教你。”

备注:

1.曲有误、周郎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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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猜猜政哥这支曲子是什么,猜对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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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收藏也不涨,评论也不多……哭哭,毫无动力……果然冷门全靠爱发电……写文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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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梓樗 40瓶;琅华 20瓶;雾渺渺兮 19瓶;是俸俸不是棒棒、叶蕃蕃 10瓶;星辰 1瓶;啾啾啾!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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