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秦翎看一眼窗外昏昏天色,手指无意识在麻线琴弦上拨动。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错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又错了,这次错的更多。岂曰无衣?与子……与子……
他叹了口气,垂头看着这架无声的琴,一时觉得自己也像是这架琴,无声可抒。
旁边宫人趁机上前请示,“凌海君可要派人再去正殿问一遍?”
秦翎摇摇头,隔窗遥遥看向正殿方向。那边的灯火已经亮了许久,显然宫殿主人一直忙于政务,一刻也不得闲。
“罢了,不必再去了。”他起身,取了几卷空白竹简,“把琴收了。点灯,备笔墨。”
虽然白日里嬴政说了要教他弹琴,但毕竟是日理万机的秦王,纵然有心,怕是也抽不出时间来。他使宫人去正殿悄悄看了两次,每次殿里秦王不是在批阅奏疏,就是在召见官员。
与其白白等着,还不如早些把兵书默两份出来,给郎中令送一份过去。
单默兵书倒是简单,难的是要把秦后典故都去掉,再天衣无缝填了先秦典故进去。秦翎专注默改了几行,就已经完全沉浸在字里行间了。
也不知写了多久,宫人进殿禀告,“请凌海君前去正殿。”
秦翎以为嬴政要问兵书,便抱了写完的几卷竹简向正殿走去。宫人引他进了正殿宫门,又进至后殿。
这是秦翎第一次踏入秦王寝殿。
嬴政正坐在窗边,他今日穿了一身霜白银纹衣袍,落日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窗棂洒了他半肩,柔和璀璨的金色光晕里,垂眸抚琴的白衣君王显露出与威严玄服截然不同的柔和。
见秦翎进来,嬴政半是抱怨半是无奈说,“寡人等了许久,凌海君还不来,只好派人去请了。”
秦翎将兵书放在案上,敛袖在对面坐了,“总不好扰了大王政务。”
“与其派人来看几次,自己直接过来不好么?若不是高内侍说你的宫人来过,寡人都不知道。”嬴政叹了一声,“你也太过谨慎了些。”
又伸手翻了翻秦翎带来的兵书,“写完了吗?”
“还没有,”秦翎说,“而且写完一遍,总还得再抄一份给郎中令。”
“给他抄什么!”嬴政佯作生气,“叫他自己备笔墨抄去。”
“也好,”秦翎认真点头,“等臣写完了,可否请郎中令来侧殿抄录?毕竟臣并不通实际兵法,还需要请教一下郎中令,看这兵法有无错漏修改。”
“……”嬴政咳了一声,“写完再说吧,不急。今日不说兵法了,专心学琴。”
秦翎见案上只有一架琴,左右看了看,“臣的琴……”没带过来。
“用这一架。”嬴政将自己的琴往旁边推了推,“你先弹一遍,寡人看看你哪里有错。”
秦翎拿湿手帕净了手,坐于他身边,抬手拨弦,磕磕绊绊弹完一支软绵绵的《秦风.无衣》。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嬴政叹了一口气,实事求是评价,“若流畅与意境各是十,凌海君这一曲,手法只得二三,意境直接为零。”
秦翎坦然接受批评,“臣对乐器,之前并未练过,还请大王不吝赐教。”他十三岁前未学过乐器,之后病重也没精力去学,如今和那些初学的幼童并无区别。
“寡人慢慢弹奏一遍与你听。”嬴政伸手拨弦,同时低低哼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他的嗓音磁性而低沉,轻轻拂过秦翎耳畔,尾音微微沙哑,像是带了小勾子,勾得人心慌。
这般近距离听到,秦翎心跳突然快了一拍,呼吸都有一瞬错乱,连忙抬手整理衣领掩饰过去。
……心跳得这般快,倒像是曾经病重咳血的心悸时一般了。
嬴政弹奏罢,见秦翎怔怔盯着自己指尖,不由得拿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看了许久,这指法应当记住了吧?”
秦翎骤然回神,眼神跟着嬴政修长手指转了几圈,没好意思说自己尽走了神,半个动作也没记下。
“……记住了。”他小声嗫嚅。
“那你再弹一遍。”嬴政把琴推过来。
秦翎硬着头皮重弹一遍,不出所料再次卡在段末那处指法。他弹错第一遍时暗呼大事不好,连忙再弹一遍,结果又出了错;急匆匆弹第三遍,越是忙乱越是跑调,拨的音直从恶人谷偏十万八千里跑到了浩气盟。
秦翎:“………”
臣,放弃治疗。
“没记住。”他羞愧万分把琴推回去,“还请大王再教一遍。”
嬴政十分好笑,“从前凌海君说自己不善音律,寡人还当是自谦之词。谁知今日一听,当真是……”他手指抵着下巴沉思,努力找一个不那么伤秦翎自尊心的词。
“自知之明。”秦翎很有自知之明帮他补上。
嬴政朗笑出声,“无妨无妨,寡人慢慢教,总能学会的。只是——”他拖长调子,促狭看向秦翎,“寡人既然教凌海君琴乐,凌海君是不是得叫寡人一声‘先生’?”
秦翎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抬起下巴瞥回去,“那月湖时,臣没让大王多喊几声‘先生’,如今可是亏了。大王不如也补上吧?”
秦翎本以为嬴政定然是要拒绝的,谁知嬴政居然真的向他一揖,带了笑意唤他一句,“……先生。”
这一声低沉而温柔,秦翎只觉得自己胸口像是被花海的小鹿迎面一撞。
刚平复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在一片安静中几乎有些明显了。秦翎手足无措,伸手在琴弦上仓促一拨,凌乱琴音嘈嘈铮铮,掩藏住了胸口那只小鹿咚咚的乱撞。
“臣……”他将手指按在琴弦上,短促笑了一声,“不敢当。”
嬴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略略将袖口往上提了提,露出骨节分明修长一截手腕。他也将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一拨,这次响起的,不是《秦风.无衣》,而是听风台上那支不知名的曲子。
秦翎的手还按在琴弦来不及收回,嬴政拨弦的震动通过琴弦传到他指间。他烫伤般缩回了手,许久许久,那震颤仿佛还残留在指间。
琴音如倾如诉,愁思幽幽,感念缠绵,一曲终了,袅袅余韵飘渺消散。
在沉凝的安静中,殿内沉水香的气息若有若无,氤氲缠绕。
秦翎略略阖了眼,近乎贪恋一般沉浸其中。
“这曲子,”他喃喃,“若是臣来弹,怕是一个月都学不会的。”
“那几个月也好,几年也好,”嬴政亦是放轻了声音,“无论多久,都是使得的。”
他引了秦翎的手按在琴弦上,“喏,第一个音节,这样弹……”
秦翎手背触到嬴政手心,温热的触感使他惶急攥紧了手指,指甲在琴弦上划出突兀一声。
嬴政也不愠恼,将手覆在秦翎手背上,极缓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抚直了,低笑着说,“要轻些……”
秦翎用力按住了琴弦,像是要躲避这近乎十指相扣的亲昵,却又颤抖着无处可躲;明明只要抽回手就好,可是他动不了,是因为那和梦境里一模一样的温度触感吗?是因为令人安心依恋的沉水香气息吗?还是因为此刻跳动得过快的心脏——甚至比咳血心悸时还要急促惶张,却绝不是疼痛,而是——
“相国王绾求见。”
殿门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禀报声。
殿内气氛骤然惊起涟漪。秦翎唰地缩回手,低着头只敢看自己的衣摆;嬴政收手揉了揉眉心,喃喃一句什么,秦翎并未听清。
嬴政起身,又回头嘱咐他,“你且等一等——若是无聊,殿里随便走走。”
秦翎低着头应了。
嬴政转进内室,再出来时已换成玄色衣袍。他向秦翎安抚一笑,迈步出了殿门。
秦翎等脸上温度降了,才敢抬头看向四周。许是秦王不喜侍从进寝殿的缘故,此刻殿里只有他一人,安静得过分。
秦翎伸手摸索着弹了一个音,又突然惊醒似的按住琴弦……这里离正殿太近,会被旁人听到的。
他在琴案前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起身小心翼翼向殿内四周看一圈。殿里装饰多为玄赤金三色,华美且沉稳。殿东一列窗棂皆半开着,珠灰金绣的纱帘用玉勾挑起,窗下置着长案和坐席,另有几只白玉金龙纹的大瓷尊,分别插着长长短短许多绢轴,也许是另有书房的缘故,殿里并无简牍笔墨之类;殿中庞大一架鎏金琉璃象牙镶边屏风,屏风上用各色宝石粉细细描了山川河流,秦翎认出这是前不久工坊进上来的贡品;往里是一架黑檀木多宝槅,再往里远远隔了重重玄色垂帘,垂帘后应当就是秦王寝榻了。
秦翎止步于多宝槅前,再未往里走。他抬头打量架上珍宝古玩,认出几件商周纹样的青铜器、几件春秋时期的玉器,其余大部分是现世珍宝,还有最突兀的一个——
秦翎取了架上一辆唐三彩小马车,一时哭笑不得。
这分明是他试用陶瓷窑时随手烧的一批实验品小模型,这种三彩釉陶器虽然釉色浓艳瑰丽,但是胎质十分松脆易碎,唐时多作陪葬明器,少有日常摆设用具。
这东西是怎么混进贡品的……幸好嬴政不知道唐三彩是明器,不然非得生气不可。
秦翎把小马车放回去,决定等嬴政回来就劝他换一个摆件。
他等了许久,把架上所有古董文物都认了一遍,还不见嬴政回来。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漆黑,只见檐下灯笼暖光融融,在夜风里微微摇晃。
又是许久,宫人进来通传,“王上口谕,政务繁忙暂不能回,请凌海君先回侧殿休息。”
秦翎微微有些失落——却不知为何又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点头应了,抱起未完成的兵书,自行出正宫回了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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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直过了晌午,嬴政才抽出时间亲自来侧殿一趟。
秦翎正在继续默兵书,起身行礼。嬴政扶了他,满是愧疚说,“昨夜把你晾在那里,实在不该。还请凌海君莫要生气。”
秦翎赶紧说,“臣又不是缓急不分的人,大王政务要紧。”
“昨夜来了战报。”嬴政与他解释,“上郡北有匈奴作乱……”他见秦翎神色骤然紧张,连忙加快语速,“不过被蒙武将军镇压下去了,秦军几乎无伤亡。蒙武在上郡数年了,寡人打算今年冬后就召他回来,再另派人去北疆。”
秦翎听到“上郡”两个字后格外不安——这是扶苏与蒙恬被伪诏赐死的地方!
他近乎惶恐拽了嬴政袖子,急切追问,“大王为何突然召蒙将军回来?为何换别人过去?可是蒙武将军那里出了什么事?”说着,秦翎突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该不是李斯他又胡说八道了吧?!蒙家三代忠勇,李斯一面之词如何能——”
“可不得了!”嬴政朗笑打断他的话,“若不是寡人知晓凌海君为人,凌海君这一段话,可是把结党营私和背后插刀都凑齐了!”
秦翎气结,“大王说臣背后捅刀也罢,反正李斯不可信!”
嬴政见秦翎怒气冲冲,不由得伸手在他额头上一弹,“想哪去了。蒙武北境镇军数年,前年蒙骜老将军病逝也不曾回咸阳奔丧,寡人有愧于他;匈奴如今翻不起大浪,寡人传蒙武回来,是另要派他军务。”
说着就有些严肃正色,“七国之间脆弱的表面和平快要结束了……等明年开春耕罢,秦国怕是要第一个动武了。”
秦翎深呼吸,一边紧张于将来的战事,一边安心于嬴政对蒙家的信任——莫慌莫慌,李斯逼死蒙恬那也是始皇驾崩之后的事,若是始皇还在,他李斯绝不敢动蒙家的——若是始皇还在,扶苏蒙恬不会让李斯害死的!
——李斯!
秦翎不由得郁郁,李斯这人……若李斯是赵高那种只会谗言惑乱的奸佞内侍,那秦翎就能毫不犹豫把他杀了;可李斯的才华能力,统一六国不可或缺,绝对杀不得……
放这样一条迟早噬主的白眼狼在身边……
嬴政眼看着秦翎脸色沉郁冷漠似有杀意,实在好奇。他记得清楚,秦翎见李斯第一面时,分明是不认得李斯的,听他介绍了姓名才认了人;然而认了人后看向李斯的第一眼——那样的冰冷,带了微微杀意,甚至还有些怨恨——秦翎这样的温和性子,李斯究竟做了什么,才能惹得他怨恨?
嬴政后来立刻着人细查了李斯过往经历,家族、出身、求学、求官。虽然是查出了些不太光彩的东西,比如求学时陷害同学争风头、旧主跟前打压同僚收贿赂之类,但也算不上大奸大恶。可无论怎么查,李斯经历中都查不出有类似秦翎这样的人出现过,嬴政实在想不明白两人是如何单方面结了仇。
若不是对秦翎人品有信心,这样毫无依据的排挤厌恶,嬴政几乎要觉得秦翎才是打压同僚的那个恶人了。
他思来想去,忍不住问出口,“凌海君似乎对廷尉李斯意见颇大,可是之前有过什么过节?”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巫蛊那次,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交集么?”
“一次巫蛊还不够?!”秦翎气得不轻,“若不是大王信臣,臣现在坟头草都比人高了!”
嬴政又气又好笑,“童言无忌不许胡说!寡人与你说正事呢。”
“臣和他八字不合!臣和他命中犯冲!”秦翎理不直气也壮,“臣看见他就来气!”说着就真来了气,“大王给臣评评理,巫蛊之前,臣一没挡他的官路,二没抢他的功劳,三没损他的利益,就这他都要损人不利己的把臣拉下去,若是有一日臣真和他有了冲突,臣怕是要死无全尸了!”
下场参见原史扶苏蒙恬蒙毅韩非李信王贲冯去疾冯劫等等等等一长串受害者名单。
嬴政听这置气话就知道秦翎并没说实话,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逼他。转而佯装生气,加重语气斥道,“什么死不死的!又胡说!他不过一外臣,还能手眼通天,来章台宫害了你不成?只要寡人在,谁敢动你?”
秦翎一句“若你不在了呢”哽咽在胸,死死咬住又咽下去,喉咙里直泛出血腥气。
——不是怕说出来惹得嬴政动怒,而是下意识的不愿提起。
仿佛一想到眼前这人将要英年早逝、骤崩于外,心口就泛起了剧烈的痛楚;不是弹琴时那种欢欣雀跃的心跳,而是梦魇惊醒时的心悸,是漆黑梦魇中天地同悲的死寂,是每次想起都会被刻骨哀恸吞噬的绝望。
“好。”秦翎一字一句咬得极重,“大王要记得,臣的生死皆系大王一念。”
“如此重任啊……”嬴政的语气近乎温柔爱怜,“那寡人定要长命百岁,长长久久的护着寡人的凌海君啊。”
他说罢,凑近看着秦翎,突然伸手在他眼尾一抹,“你怎么哭了?”
秦翎惊愕捂住眼角,“臣没有……”手上传来微微的湿润,他竟然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红了眼眶落了泪。
秦翎怔怔看着指尖水光,许久才狼狈找了个借口,“被李斯气的。大王以后不要在臣面前提起他,臣怕被他早早气死。”
“才见过几次,哪来这般深仇大恨。”嬴政拿手指帮他擦干眼泪,语气不以为意,却依旧应了,哄小孩似的保证,“好,以后寡人不叫你们见面。他要是惹你生气,你就来与寡人告状;他想欺负你,先过了寡人这一关。”
秦翎闷闷嗯了一声。
嬴政又问,“今日还来学琴,好不好?”
秦翎想了想,缓缓遗憾摇头,“今日臣却是不得空了……算着日子,今晚王翦将军该施针了。臣请出宫一趟。”
“好,”嬴政当即同意了,“蒙武要班师回朝,王翦将军应当很高兴吧。你想留在将军府玩一天也是好的。”
秦翎继续摇头,“臣想回来。”
嬴政笑意重了些,“嗯,早去早回。”
伞伞:无意识吹枕头风(不是)
那支曲子的名字!凤歌歌猜对了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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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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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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