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秦翎和辰极被安排到了寻仙径处的客居,两个医宗师兄去了落星湖,十分荣幸跟着万花谷裴元大师兄打下手。
第二日,药王孙思邈老前辈亲自来与秦翎看诊,给他改了药方,又施了几次太素九针。孙老前辈笑眯眯摸着他的手腕骨,夸,“小娃儿根骨不错,等病好了,以后定能在江湖上扬名啊。”
医药好了,心态也好了,种种原因,秦翎的身体真的日日康复起来,每日除了惯常的吃药施针,大部分时间都能出去在万花谷中走走。秦翎病前待人接物有十足的玲珑风度,只是后来病重没了精力,才收敛成沉默的冷冰冰性子。现在他有了活气,带着蓬莱小特产四处拜访,没到半月就与一众万花弟子混得极熟,走到哪都有人与他打招呼。
万花谷能人异士颇多,各门分类又与蓬莱有些相似。蓬莱的纵横、医、道、法、墨,万花的药、棋、琴、工、画、书、花。秦翎很快捡起曾经的兴趣,整日里不是跟着工圣僧一行摆弄机关,就是去仙迹岩临摹大家书法,有时候运气好还能混进裴元大师兄身边打下手——大多数时候会被毫不留情赶出来,裴元大师兄可不是一串贝壳就能收买的东方欣小朋友。
身体不适出不了门时,他就躺在榻上看书打发时间。万花谷古籍庞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涉,他屋子里很快堆了一摞摞书卷,搞得辰极直抱怨,“少爷又不去考功名,把那正史野史诸子百家倒背如流有什么意思,也太耗费心神了,还不如多睡一会儿,多长点肉呢。”
“你倒是净长肉了!”秦翎恨铁不成钢,“我让你跟着万花名士学点琴棋书画,你倒好,整天就知道在花海里追鹿撵狼,掀人家小姑娘的药篓子!”
辰极心虚,一溜烟跑了。
“万花谷都带不动的呆鱼!”秦翎气得把手上一卷《过秦论》拍到桌面上,换了《律历志》消气。
秦翎一直以来所学颇杂,都各有成就,只在音律一事上毫无天分。那只白鹭霜皇笛给了他,也只能是作为点穴笔用,想让他吹几个调子出来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一个月后,秦翎正式拜入工圣僧一行门下,换上了墨色万花服饰,腰间挂起白鹭霜皇笛。青乌伞被挂在床边,每日拿下来擦一擦,却是再也不会展开了。
秦翎将换下的蓬莱服饰仔细收入柜中。曾经蓬莱岛上的十五年仿佛一场梦,他只当现在是找到了另一条路,不论好不好,却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了。
关上柜门时,有什么东西从鲛纱之间滑溜溜滚了出来,砸在他脚背。
他捡起来,是那枚长安城外买的青玉贝壳坠子。
贝壳……啊。
湿暖的海风,洁白如雪的沙滩,梦幻泡影的海市蜃楼,那片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洋……也不知他此生还能不能回到蓬莱了。
秦翎垂着眼睫,小心翼翼将青玉贝壳挂在了白鹭霜皇笛顶端。
.
.
当晚,秦翎做了个梦。
他清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此刻身上穿的是蓬莱鹤梦白衣,手中握着青乌,站在一处湖心亭边,湖泊周围荒草丛生头顶月圆如盘,银光如瀑。
梦里一切都那么真实,风拂起他身后鲛纱飘带,吹得发间珍珠琳琅作响,他能感受到手中青乌熟悉又陌生的重量,夜风吹过他肌肤时微微的湿意。梦中没有病痛,血液温热,气息沉稳,这具年轻的身体生机勃勃。
这样的梦,即使只是梦——
秦翎骤然甩开伞面,向着头顶一轮圆月,浮游天地一跃而起!
万壑朝溟,逸尘步虚;朔风徽止,云卷潮升;鸿渐于飞,其鸣惊云。
跃潮兮击水三千,逐波兮木落雁归。
周围水浪呼应着他的伞势涌动,风起云扬,涛声回荡,小小一方湖泊居然有了惊涛骇浪之景。
待他终于尽兴,物化天.行轻盈落回亭上。
有多久未曾这么肆意过了?他好不容易再次感受到健康无恙,即使只是梦,他也不愿醒。更何况他曾经的梦从来都算不上美好。
秦翎仰起头,看着那轮明月,放松微笑起来。月光洒在如雪衣袂,飘带珠坠随风微荡,青乌与它的主人在这月色下都笼上了一层清寒光华。这一刻的秦翎,终于显露出曾经名动蓬莱的风华无双。
水面微澜,夜风寂静,四周只有芦苇水草簌簌起伏。在这一片静谧中,咔的一声细微动静传来,就显得格外明显。
——谁!
秦翎挥袖转身,一招跃潮斩波毫不犹豫向着声音来源攻去。就在几乎要触及目标时,他猛然横甩青乌,险险避开;锋利如刀的伞风横向冲散,将他右侧芦苇尽数拦腰削折。
那是个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衣衫破旧,肌肤苍白。他方才差点被一伞穿喉,此刻却神色镇定,一双漆黑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秦翎的脸。
秦翎回盯他片刻,很快失去兴趣。与其和梦里的虚影浪费时间,他还不如把九霄踏云步再练习一遍。
他收伞转身欲走,身后小孩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这个梦中幻影胆子很大啊。
秦翎用力一扯袖摆。
这个梦中幻影力气也挺大……
他只能转身,冷冷问,“是你自己松手,还是我把你打到松手?”
不是他凶,他往日里对师弟师妹从来都是万般耐心,只是他现在实在是喜欢极了这个梦,想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去自由翱翔,实在是没什么心情和一个梦境虚影拉拉扯扯。
迫不得已时,他也不介意把这道虚影直接打散了事。
“你是谁?”那个小孩突然开口问。
他的声音还很稚嫩,语气却有超乎年龄的沉稳。
秦翎心想,好烦的幻影,可实在是太过真实,真让他一伞戳死这个小孩,他有些下不去手。
“我是鬼。”秦翎回答,“你再不松开,我就吃了你。”
小孩立刻松开了抓着他袖子的手,雪白鲛纱上一个黑手印十分显眼。
秦翎不以为然,梦中的衣服,脏了就脏了,又不用洗。他振一振衣袖,逸尘步虚向着湖心亭掠去。
小孩怔怔看着他远去。
月色下,白衣的少年像是一只掠过寒塘的孤鹤,羽翼间带起微澜的风。他再次撑伞跃起,清逸绝尘,步踏太虚,至极高处时,白衣飘飘,几乎邀月乘风而去。
秦翎又将凌海诀习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彻底尽兴。他气息微乱落回湖畔,随手将伞立在脚边,撩起冰凉湖水洗去鬓边汗珠。
等他抬起头,一方粗麻手帕递到了脸前,虽然粗糙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秦翎看一眼旁边小孩,有些惊讶,“你还在啊。”
他做梦经验不多,除了近两年的噩梦,之前都只有零散碎片,从未这么真实持久过。
“多谢。真是个好孩子。”他接过手帕,擦去脸上水珠,然后在湖水里洗过拧干递回去。他有些累了,也尽了兴,因此十分好脾气,拍拍身边石头,“小孩,坐吗?”
小孩默默收起手帕,一声不吭在他旁边坐下。
“真快活啊,”秦翎看着月亮,满足叹息,“这个梦真好。”
小孩脸上露出古怪神色,“梦?”
秦翎嗯了一声,“当然是梦啊。”他随手扯下发冠上的珍珠串坠,一粒一粒丢进湖里听响。“自从那时候……我只有在梦里才能这么开心了。梦醒了,我就再也不能飞了。”说着,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又无谓嗤笑一声,“罢了,跟你一个小孩说有什么用。你怎么会懂鹰折羽翼、龙困浅滩的痛楚。”
仙迹岩上临摹过的诗篇涌上心头,他把剩下几颗珍珠往后一抛,仰起头,向着皎洁月光吟咏: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至蓬莱……”
小孩默默听着,似乎要把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等秦翎声音渐低,他不由得下意识催促,“为何不继续?此篇精妙绝伦,某能否有幸一睹全文?”
“全文?”秦翎好笑,“你既然能品出精妙,说明也是识字通文的,那又如何不知道,这是李白的名篇。”
小孩脸上再次露出方才那种古怪神色,“李……白?”
秦翎:“是啊,李白,长歌门李白!”
“长歌门……何物?”
“……”
这个梦中幻影有点蠢的样子。
秦翎懒得解释,他觉得他可能快要被气醒了。
但是小孩还在继续追问:“政愚钝,还请……”他犹豫一瞬,很快用自己认知里最合适的尊称称呼道,“请公子赐教。”
听到小孩自称,秦翎愣了——“朕”?这小孩胆子很大嘛,又不是皇帝,还敢自称朕。
但随即他就反应过来,那应该是小孩的名字。
政?正?郑?……以及,公子?
秦翎终于后知后觉,这个梦似乎有点不对劲。公子不是秦前对诸侯之子的称呼吗?自从秦皇一统后再无诸侯分封,一直到唐,便少有人用这个称呼了。
他环顾四周,又仔细打量小孩服饰,虽然很简陋,可这个风格和他所知的大唐各地并不相同,倒是和他看的乱七八糟战国野史插图有点像……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等等,”秦翎一阵头晕,“这是哪儿?……这是长安吗?”
小孩敏锐抓住了问句中那个陌生的地名,长安,但他很快回答,“这是赵国都城,邯郸。”
“……赵?”
秦翎头更晕了,不得不回到他们见面时小孩问出的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小孩正了正衣襟,平声稳气回答,“嬴姓,赵氏,政。”
“………”
诶?嬴政?!——是秦始皇那个嬴政吗?!
秦翎觉得他的表情十五年来从没此刻这么蠢过。果然不对劲,这个梦一开始就不对劲,现在更不对劲了!秦翎,快点醒来!
他使劲掐一把自己腰侧,很疼。又用力掐一把小孩的脸,听他吃疼呜咽一声。
不得了,这梦千真万确不对劲!好像醒不过来!秦翎,拿出你以前一做梦就吐血醒来的本领啊!
“来,”秦翎把手腕递过去,“用力掐我一把。”
小孩此刻神情同样迷惑,但还是遵循了秦翎要求,将手指按在秦翎腕上。秦翎手腕骨骼纤细修长,肌肤白皙如玉,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一把未出鞘的名剑,寒光内敛,剑心夺魄。
然后他用力一拧那块肌肤,就听这个脑子不太对劲的白衣鬼公子嘶地一声,手腕那块肌肤立刻红了起来。
秦翎盯着手腕上红痕,目光呆滞。他不该把今天那篇《秦始皇本纪》随手压在枕头下的。
他愣了半晌,突然提起伞往湖中心走。他是在那儿入的梦,或许可以在那里醒来。掠至水中央,他耳畔突然传来不知何处的鸡鸣,声音尖亮,吓得他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水里。
“——噗咳咳咳!!”
再睁眼,就是万花谷客居榻上。窗外辰极掐着一只大公鸡脖子,磨刀霍霍,一鸡一人都面目狰狞。
“少爷你醒啦!”辰极听见秦翎咳嗽,知自己动静把少爷吵醒了,回头焦急喊,“少爷你先躺一会儿,别吹了风,等我炖了这只鸡给你补补身子!”
秦翎撑着坐起,伸手摸出枕下半卷《史记》,刚想扔回书箱,又突然停住了。
他忘不了梦中那般快活肆意的自由,浮游骋风,那是他现实里再也无法达到的高处风景。
纵然只是梦,纵然可能是巧合……
握着书的手许久迟疑着,最后还是把书塞回了枕下。
“一个梦罢了,怕什么。”
他摸索着披上大氅,在初秋清晨的微冷空气里,再次撕心裂肺咳嗽起来。
.
.
湖畔。
嬴政眼睁睁看着那个白衣公子凌波渡水而去,又突然在水中央化成泡影消散。他大惊失色,跳进水里游过去看,湖面空空荡荡,只有自己漾起的微波,层层叠叠向着四周扩散。
明澈月色下,空无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然而无论他找了多久,都只找到四五颗珍珠,是那个公子随手扔进水里的,却不见那个公子。
难道当真是鬼?
嬴政举起一枚珍珠对着月光细看。珍珠乳白浑圆,足有拇指大小,怕是公子王孙或者九卿府上才能用到这么好的珍珠。
可这个白衣公子随手就拆了发冠上十几颗珍珠掷着玩。
而且他那些飘逸绝尘、风云凌厉的奇幻招式,当真是凡人可以达到的吗?
他到底是人,是鬼,是仙?
嬴政看着与头顶圆月同样皎洁的珍珠,喃喃念出那个陌生的地名。
“长,安……”
.
.
点击弹出菜单